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23)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你姓唐,对不对?

我偷看老爷一眼,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你跟谁姓?

跟我阿爸。

老爷笑了笑,说: 你不是跟你阿爸姓,是跟我姓。

老爷从坐椅上走下来,顺手拿起一只金属听盒,扒开铁盖,摸了摸我的头,顺手把听盒递到我手上,说: 吃吧,美国花生米,又大又香。

我感觉到听盒的一阵yīn凉,傻站了一会,把花生米放回桌面。我猜得出老爷不会把我叫来吃花生米的。我退回原处,两只手垂得工工整整。

你到上海做什么来了?

挣钱。

你怎么才能挣到钱?

听钱的话。

老爷摇摇头,微笑着捻起我的耳垂。 要想有钱,就不能听钱的话;听钱话的人都发不了财——要想有钱,就要让钱听你的话。

我呆在一边。我听不懂老爷的话,可又不敢问。

老爷拍了拍椅子的巨大靠背,说: 只要你有一张好椅子。

我用心看了看这张椅子。我看不出钱为什么要听它的话。

老爷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就那样用手拍打椅背,沉默了。他的沉默在地下室如一只活尸,使死亡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与威胁性。好半天之后老爷才叹了一口气。老爷说: 可是有人想抢我的椅子, 老爷说完这话又静了好大一会儿,轻轻补了一句: 他还想抢我的chuáng。 我又看了一眼老爷的椅子,掉过头看了看四周,地下室里没有chuáng。

老爷极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对我说: 臭蛋,这个给你。

我接过表,我弄不明白老爷为什么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要让我高兴。 老爷关照说。

我小心点了点头。

老爷说: 从现在起,你为我做事。为我做事要有规矩,我的话,让你做什么,你谁都不能说。你在哪里说出去,就在哪里倒下去,你懂不懂?

我懂。 我说话时听见了牙齿的碰撞声。

从今天晚上起,小姐几点钟上街,几点钟见了什么人,你都要记下来,记在脑子里,七天向我报告一次——手表你认不认得?我会派人教你。

当天晚上我就遇上麻烦了。

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悄悄上了闩子。我想数钱。我知道我有十块大洋,老爷刚给的,可是我要数。数钱的滋味真的太好了。每数一块都一阵欣喜。第一块是第一块的感觉,喜从头上起。第五块又比第六块高兴,前面有村,后头有店,真是上下通达两头有气。第七块的时候心里又不一样了,满足,富裕,要什么有什么的样子。还有那块表,那也是我的。大上海真好,姓唐真好。

我把手表塞到席子下面,拿起洋钱一块一块码在chuáng框上。我尽量像老爷那样,把动作放慢了。十块洋钱搭在了我的面前,像一只烟囱,洋溢出大上海的派头。我蹲下身子,目光与chuáng框平齐,尔后把目光一点一点往高处抬。这只烟囱在我的鼻尖前头高耸万丈了。我的心头禁不住一阵狂喜。我想起了我的豆腐店,想起了每天中饭绿油油的菠菜与白花花的豆腐做成的神仙汤。

发财了? 我身后突然有人说。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小金宝正立在我的身后,我弄不懂她是怎么进门来的。我明明闩好了的。小金宝抱着两只胳膊,挑一挑眉尖,问: 哪来的? 我反身扑在洋钱上,我的身子下面响起了洋钱一连串的响声。

哪来的? 小金宝的声音和钱一样硬了。

我不吭声,只是望着她的脚尖。

是偷的?

我不说话。

偷哪儿的?

我还是不说话。

小金宝不问了,小金宝坐在了我的chuáng边,却慢慢摸起了我的耳垂。这是老爷摸我的地方。我感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喜爱摸人耳垂的。小金宝大声说: 柳妈!

马脸女佣又慌张又笨拙地走了进来。马脸女佣垂手躬腰站在了小金宝面前。 让我看看小乖乖——今天看老六。 马脸女佣点了头出去了。我紧张起来,我紧盯着小金宝,知道要发生什么。

马脸女佣端进来的又是一条蛇,是一条通身布满白色花纹的古怪东西。那条粗长的花蛇蠕动得极慢,通身上下有一股警告性。

小金宝突然推开我,把chuáng框上的洋钱猛地撸进蛇缸里去。花蛇受了惊吓,沿了玻璃壁不停地翻腾。小金宝撸完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蛇边: 你拿,你再拿!你姓唐,钱也姓唐,你捞上来一块我再赏你一块——哪里来的,你给我说!

我偷的。

回到小金宝的小洋房已是深夜。小金宝的小洋楼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弄得脆生生的明亮。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堂屋正中央开了一盆玫瑰,紫红色玫瑰开得吉祥富贵、喜气洋洋。马脸女佣早就在门口迎候了。打开这么多灯一准是小金宝吩咐的,这个不安分的女人过几天总要弄出一些花样。

就是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晚上小金宝让我喝酒的。小金宝洗完澡,极其意外地拉响了铜铃。我一听见铃声一双脚马上在地上胡乱地找鞋。我跑到小金宝面前,她早就在躺椅上躺着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跷着腿端着一杯酒。我说: 小姐。 我低下头才发现脚上的一双鞋穿反了。小金宝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 猜猜看,我叫你来gān什么? 我想了想,摇摇头。小金宝用下巴指着身边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杯酒。小金宝说: 桌子上有酒,你端起来。 我端起酒,小金宝懒洋洋地说: 臭蛋,陪我喝酒。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嘟囔说: 我不会喝,我没有喝过…… 小金宝翻了我一眼,问我说: 你有没有吃过药? 我用双手托住酒杯,照实说: 吃过。 小金宝无jīng打采地说: 那你就当药吃。 小金宝伸过手来,和我碰了杯,碰杯的声音在半夜里听起来又热闹又孤寂,小金宝一仰脖子,喝光了,把空杯子口对我不停地转动,一双眼意义不明地盯着我,含了烟又带着雨,我抿了一口想放下,小金宝绵软的目光立即叉出了蛇信子。我一口灌下去,猛一阵咳嗽。小金宝放下杯子,关照说: 挺你的尸去。

宋约翰进入小金宝卧室是在我熟睡之后。小金宝依旧坐在镜子面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镜子和自己gān杯。酒杯与镜面发出极细腻的悠扬声,由粗到细,清清脆脆的尾音液体一样向夜心滑动。小金宝听见了脚步声,是那种依靠通jian经验才能听得见的脚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最终在门口悄然而止。小金宝端着酒杯的手指开始蠕动。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蠕动,胸前也无声地起伏了。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胸脯一点一点鼓胀出来,露出了墨蓝的血管,她看见血液在流动,流向门的外面。

宋约翰推开了门,他梳理得极清慡,脸上刮得gāngān净净。小金宝望了他一眼,满胸口却弥漫了委屈,宋约翰一脸喜气挨到小金宝的身边,张开手,一把捂住了她的臀部,随后滋滋润润地往上爬动。他的手在浴巾的搭扣上止住,他抽出食指,轻轻地往下解。小金宝的手里端着酒,她的另一只巴掌绕了弯捂紧了宋约翰的手。她捂住了,身子收得很紧,端着酒杯只是用眼睛抱怨他撩拨他,几下一撩宋约翰鼻孔就变粗了,气息进得快出得更快。宋约翰发了一回力,小金宝也用力捂了一把。宋约翰笑笑说: gān吗?你这是gān吗? 低了头便在小金宝的后脖子上轻轻地吻。他们的手僵在那只搭扣上,宋约翰越吻越细,小金宝的身子一点一点往开松,一点一点往椅子上掉。小金宝无力地把脑袋依在宋约翰的腹部。小金宝手里的酒杯侧了过来,宋约翰接过杯子,把酒喝掉。小金宝说: 你坐下来,先陪我说说话。 宋约翰说着话便把小金宝往chuáng沿拽。小金宝没动,平心静气了,说: 我不。

宋约翰加大了声音说: 怎么了?像个处女。

你轻点, 小金宝不高兴地说, 小公jī在下面,老东西这几天可是常叫他过去。

不就是一个小赤佬?

你轻点,你当我给他吃了砒霜?他只是吃了点安眠药。

两个人静下手脚,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别当我什么都不明白, 小金宝说, 我是谁,对你并不要紧,你只是想让老东西戴顶绿帽子。 小金宝抱着肩,眼里发出了清冽孤寂的光芒, 你只不过拿我的身子过把老大瘾!——今天又怎么了?肯到这里来。

宋约翰拍了拍小金宝的腮,笑得有些不自然。 你肯给我叉开两条腿,还不是想恶心恶心老东西——你恨他,可又不敢说,我也没指望我们俩是金童玉女。

你别以为你上了我的chuáng你就是老大,你做梦都想着当老大,以为我不知道?上海滩老大到底是谁,还料不定呢。

宋约翰双手夹住了小金宝的肩头,说: 好了——怎么啦?

不怎么,我就想拒绝你一回。 小金宝说。小金宝其实并没有想说这句话,不知道怎么顺嘴就溜出来了, 我就那么贱?

好了, 宋约翰说, 你拒绝过了,这回总不贱了吧? 小金宝扭着身子跷起了二郎腿。小金宝正色道: 别碰我,我可是个规矩的女人,是唐老大包了我,我可是上海滩老大的女人。

宋约翰yīn下脸。这女人就这样,一阵是风一阵是雨。他望着这个露出大半截大腿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太阳xué边bào起了青色血管,真的生气了。他狠狠地说: 我现在是老大,我至少现在就是老大! 宋约翰揪住小金宝一把把她扔到了地毯上,愤怒无比地掀开了小金宝的浴巾,低声吼道: 我这刻就是老大!

小金宝在地上踢打,她光着身子拼命挣扎。 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给小乡巴佬吃了什么?是安眠药还是砒霜? 宋约翰鼻尖对着小金宝的鼻尖问。

两个人的打斗不久以后就平息了,两个人都不出声。宋约翰跪在地上,两只膝盖压住了小金宝的两只手。

小金宝张大了嘴巴,想大声叫喊,但又不敢发出声音。

另一场无声的斗争开始了。这场斗争公开而又隐秘,喧腾而又无息。这场斗争在怪异中开始,又在怪异中结束。

小金宝从地毯上撑起了身子。那条浴巾皱巴巴地横在了一边。小金宝望着那条浴巾,仇恨与愤怒迅猛而固执地往上升腾。屋子里很空,弥漫着古怪复杂的气味。小金宝顺手拉过来一件裙子,松软无力地套在了身上。她坐到凳子上,开始倒酒。她一气喝下了两大杯,失败与破碎的感觉找上了门来,小金宝一把把梳妆台上的东西全撒在地上,大吼一声冲下了楼来。

小金宝在客厅里乱砸。抓住什么砸什么,她的嘴里一阵又一阵发出含混不清的尖叫声。裙子的一只扣子还没有扣好,随着她的动作不时漏出许多身体部位。她如一只母láng行走在物件的碎片之间。 狗日的, 她大声骂道, 狗娘养的…… 小金宝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布满了汗珠,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连续猛烈的狂怒耗尽了小金宝的力气,她倒在了地毯上,回顾一片茫然。泪水涌上了她的脸,她双手捂住两颊,伤心无助地在夜间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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