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_毕飞宇【完结】(26)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耿东亮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耿东亮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他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耿东亮不知道他要gān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猛然抽出扎向了耿东亮的手心。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魄。耿东亮猝不及防,失声就尖叫了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己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耿东亮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棒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耿东亮捂住手,愣在那儿,酒鬼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这笔买卖我做了。”

耿东亮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耿东亮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耿东亮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惟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耿东亮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耿东亮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耿东亮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huáng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它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蜡烛在燃烧,安静地、美丽地燃烧,并不顾及其他,光亮与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蜡烛从不奉献出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他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耿东亮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侧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耿东亮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耿东亮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耿东亮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耿东亮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耿东亮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耍他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耿东亮说。他心里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耿东亮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他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耿东亮便不语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耿东亮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耿东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耿东亮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说,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耿东亮产生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他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东亮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睛差一点儿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一会儿就是一口,过一会儿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给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睛差一点儿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一会儿就是一口,过一会儿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给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你惟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若上天打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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