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_毕飞宇【完结】(14)

2019-02-23  作者|标签:毕飞宇



头顶上的风被草尖划破了。风发出了细密而又疼痛的呻吟。巨大的稻草垛发出了gān草的醇厚气息,弥漫在他们四周。

徐远总是在天黑之后潜入耿家圩子,而天亮之前则必须赶回刘庄。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成仙。不吃,不喝,不睡。只要能呼吸就能够活蹦乱跳。

而另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就是耿长喜。童惠娴唱歌时的声音和模样让他发了疯。他一闭上眼睛就是童惠娴的样子。而最要命的就数童惠娴的歌声了。它萦绕在耿长喜的耳朵上,弄得他的整个身子在冬天的风里都能够发烫。就差像公猫那样叫chūn了。耿长喜和他的老子闹过一回。他耷拉了脑袋bī着他的支书老子“向童知青提亲”。老支书盯住他的儿,一巴掌就把他掴开去了。老支书压低他的嗓子厉声喝道:“你要是敢胡来,老子的杀猪家伙侍候你!”

耿长喜捂住脸,拖了鼻涕对他的老子发誓说:“我不成亲,我让你断子绝孙!”

老支书颠了颠披在肩头的衣服,摔了门出去。他在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小子,只要你那根xx巴肯省省油,老子由了你。”

八月二十七日晚,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二十二频道成立一周年允况之夜文艺晚会”准点举行。文艺晚会是在市体育馆举行的。体育馆爆满,碗形体育馆充满了嗑瓜子和摇手扇的声音。数千名观众围成了弧状的梯形,把舞台围在了中间。全国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刚好在上海主持完一台晚会,被市电视台请来了。晚报上发过消息,说“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将亲自主持”这台晚会的。晚会的现场纷繁极了,称得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个女人在高处高声叫喊:“阿qiáng,阿qiáng,七区五排,五排九号!”但体育馆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接下来就是万籁俱寂。音乐响起来,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被一束蓝光送上了舞台的正中央,他身体微胖,面带职业性笑容,一上来就用诗朗诵一般饱满的激情向全市的“人民”表示了最亲切的问候。他说,这是他第三次到这个城市来,“这个城市一次比一次漂亮”(掌声)。看台上的镁光灯千闪万烁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和过去在电视上一样,习惯性地踮了踮脚后跟,又反过来“代表全市的人民”向市电视台,尤其是二十二频道表示了崇高的敬意。他祝愿市电视台尤其是二十二频道越办越好,为社会主义的jīng神文明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向看台上凝望了半周,开始抒发他对允况集团的款款情谊,他说:“允况集团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它经历了风、风、雨、雨,与坎、坎、坷、坷——而今天,允况集团正在改革开放的chūn风中,迎来了又一个辉煌。请听歌舞:《走向新的辉煌》。”(掌声如cháo)

晚会举行得很好。领导同志的讲话与歌舞、小品、相声相间着出场。演员们尽情地歌颂着二十二频道与允况集团,省歌舞团的一名男中音亲自谱写、亲自演唱了一首主题歌: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良师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益友

啊,二十二频道

我们跟着你

走向改革开放的明天

他唱得很好,二十二个少女身穿红、huáng、蓝三色长裙,伴随着2/4拍的节奏翩然起舞。她们簇拥着男中音,而男中音一直凝视着四十五度的左前方,手执了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抒发他的深情厚意。歌停了,舞住了,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市电视台综艺栏目的女主持人身穿一袭黑衣走上了舞台,她眨巴眼睛,酝酿好心情,开始了低声诉说:“在这欢庆的时候,在这快乐的时分,朋友们,你可曾想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的人们。”女主持人走下舞台,牵起一位小女孩的手,女主持人说:“朋友们,六月十一日,我们二十二频道的社会大扫描栏目曾经制作了一栏特别节目。吴婷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是她——摄像,给一个特写,朋友们,吴婷婷,就是她,患上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女主持人细致地描述了小女孩的病痛、惨状、肉体所经受的磨难,以及家庭经济状况的拮据。四周响起了一片啜泣。“朋友们,节目播出之后,二十二频道收到了不计其数的电话、来信,还有大量的汇款,他们感谢二十二频道,感谢二十二频道与广大的观众息息相关,血肉相连,其实,我们应当感谢你们,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主持人的泪水开始在镜头的面前闪烁,然而不掉下来,她有这样一种能力:什么时候该泪光闪烁,什么时候该让泪水流淌,她都有数。她蹲下了身,拥住了吴婷婷。她把话筒递向了吴婷婷,吴婷婷说:谢谢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小女孩细声细语地,来到一位妇女的面前,女主持人说:“朋友们,这就是婷婷的妈妈,一位三十七岁的普通工人。”这位母亲的神情相当木讷,她被女主持人扶起来,一副被人牵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女主持人含着泪,说:“大姐,请你说几句话。”母亲接过了话筒,泪汪汪的只是无语。女主持人说:“说说你的心里话,此时此刻你的真实感受。”母亲只是无声地摇头,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不出,只剩下极为困难的模样。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泣,牙齿紧咬着小拇指的指尖。女主持人说:“请说一句,哪怕一句。”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母亲在摇头的过程中突然失声痛哭了,但只哭了一声,她就用双手捂住了。电视镜头捕捉到了这个画面,把她的痛苦送给了千家万户。女主持人总算处惊不乱,她转过脸,接过话筒,热泪终于流淌下来了,挂在她的面颊,在电视画面上闪闪发光,她无比深情地说:“这位母亲的心里一定在感谢我们的社会,感谢我们这个大家庭。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给她们母女送去了温暖,送去了爱。朋友们,这对母女是不幸的,然而,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她们又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她们的不幸验证了这样一句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爱的奉献。”女主持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宣布:“朋友们,朋友们,我们的允况集团听说了小女孩的不幸遭遇,今天,允况集团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代表全公司向吴婷婷母女捐献一万元人民币。让我们向这样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晚会达到了高xdxcháo,罗绮女士迎着摄像机的镜头款款走来,她的手上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信封,信封上排着一行醒目的阿拉伯数字¥10,000,罗绮女士十分郑重地把巨大的红色信封jiāo给了吴婷婷的母亲,并和她的母亲握手。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全场被感动了,激情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正在与人耳语,旁边的人轻推了他一把,示意镜头对着他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立即微笑起来,做鼓掌状,参与到“人民”的欢乐之中去了。

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说:“婷婷,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亲爱的祖国

慈祥的母亲

蓝天大海贮满着贮满着深情

我们对您的深情……

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绮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音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稳,该jiāo待的部分都jiāo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绮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绮说:“不错,小伙子,挺帅。”

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

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李总的心情不错。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耿东亮蒙头蒙脑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无中生有,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

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摁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

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

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一响,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怎么能给这么多。”

“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着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你远不止这个价。”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真的像一场梦。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梦。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不是梦。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抬了抬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jiāo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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