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_王朔【完结】(8)

2019-02-22  作者|标签:王朔

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像虫子会对农药产生抗药性一样,我对杜梅的歇斯底里和恐吓症也渐渐习以为常。有时隔一段不闹,我还会蓦然一怔,若有所失:“咦。这阵怎么没闹?”

我曾经试图弄清她发作的周期和间歇规律。有聪明人讲过这和女人的月经周期有关系。

还有人认为和cháo汐、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我观察和记录,也不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每次单独外出回来,必要寻衅滋事,当天不闹,隔天也要发作。她外出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一月去几次,有时数月不去。她对这种目的不明的外出的解释是:去看一个她家的老邻居,此人曾从生活上关心过她。

制怒。我在白纸上蘸墨挥毫写下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然后工工整整地题款:书赠杜梅小朋友共勉。

杜梅笑完把纸一把撕了:“少来这套。”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潘佑军弹了一遍托先生的陈词滥调,引申道:“我老婆也跟我吵。”

他不久前也结了婚,娶了一个外国企业的女雇员。外国老板和他都是看中了这位小姐的同一个优点: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你那个老婆还是不错的,起码没跟你软硬兼施,这也挺可爱。我那个老婆硬就硬到底,绘我几天后脑勺看那是常事,所以你现在问我她长什么样我还真说不上来。我说你都会以为是我瞎编的,她现在索性用英语骂我了,就为听不懂她骂的是什么,我真跟她急过几次。”

潘佑军的一个朋友在稻香湖开了一个马场,潘佑军几次提出去那儿玩一趟,找找绅士的感觉。

于是我们约了一帮朋友,找了一辆车,说好不许带老婆,我回家一说,杜梅不答应。

从结婚后,她就成了我的小尾巴,除了我上班她不跟着去。我去哪儿都得挎着她。

“你不带我去,带谁去?”

“谁都不带,一帮老爷们儿,多一个女的你别扭不别扭?”

“不别扭。人家外国总统出门还带夫人呢。就中国,从上到下到哪儿都是一帮男的。”

然后对我下死命令:“我要不去你也不许去。”

我只好带她去,车来了一瞧,潘佑军也带了老婆。其他几个哥们儿还带了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杜梅一脸瞧不起那两个身份暧昧的女人的样子,透着自己是明媒正娶,上车只跟潘佑军的老婆亲亲热热说话。

有四个女人骑马,马场里就是一片尖叫声。只见四匹马一溜排开,在场子里奔驰,每匹马上都高坐着一个头发飘散、两眼发进、狂叫不已的女子。马跑到我们面前时,就有哀求声:“让它停下来吧。”杜梅尚算果敢,虽很紧张,但坚持跑了几圈,下来还很从容:“挺好玩的。”令我自豪。杜梅在外面总很给我挣面子,除有几分难得的姿色,且举止大方。从不扭捏,令其他男士肃然起敬。

我翻身上马,立于马上缓缓巡视,作统帅状。俄顷,将掌往前一推,叫了一声:“部队跟上。”纵马疾驰。

马一跑起来,我才感到头晕,脚踝处也被铁蹬磨得生疼。我qiáng撑着跑了一圈,经过站在树荫下的女人们面前不嘶哑地喊了一句:“为了斯大林!”心里却为不知如何勒马停住暗暗着急。那劣马越跑越快,我在马背上颠得像个大包袱,踝骨大概已经被磨出血了。这时,那马大概看见自己爱人了,在正由马场主人勒着缰颤巍巍下马的潘佑军的马前猝然一停,我滚鞍落马,跌入尘埃。那边树荫下一片狂笑。

杜梅向我跑过来,搀我起来,关切地问:“摔坏没有?”

“没事。”我作轻松状,笑着拍了那马一下:“跟我调皮。”

那马打了响鼻,尥我一蹶子,我慌忙躲开。

那边笑声又起。杜梅周身上下给我掸土,我闪开她,悻悻地道:“假关心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真不识好歹。”杜梅自我一眼,向那伙人走去。

中午我们在绿如墨玉的鱼塘岸边垂钓,四周田野飘来浓郁的粪香。不远处的一排猪圈,猪们在吃饭,吱吱呀呀拱叫不已。杜梅一直不理我,与潘佑军的老婆站在树荫嘀嘀咕咕说话。我在这边故意大声喧哗:“嗬,又钓上一条大的。”她看也不看一眼。“潘佑军看着自己老婆和杜梅神秘地jiāo谈,忧心忡忡,十分不安:”你老婆不会给我胡说八道吧?“

“不会,她不敢。”我替杜梅辩护。

最好不要让老婆和老婆勾结起来。“潘佑军说,”她们互相传授经验受不了。本来是掏个钱包进了监狱,出来就五毒俱全了。“一会儿,她们两人笑吟吟地走过来,不住地拿眼打量我们,看得我和潘佑军心里发虚,满腹狐疑。

你俩聊什么呢?“杜梅坐到我身边,我小声问她。

“没聊什么,瞎聊。”她笑眯眯地注视着水面,若有所思。

回到家一直到晚上,她终是面带一丝笑,不说话,冷眼观察我。我倒不怕潘佑军的老婆,就怕潘陆军暗地里和她说过什么,这话经她之口传给杜梅。

“gān嘛老这么看我,盯贼似的?”“没事,喜欢你,就看看。”她仍是一高深莫测的样子。

“潘佑军老婆跟你说什么了?”

“你害什么怕呀?心虚什么?你有什么怕人说的?”

“我能有什么?”我故作慡朗地笑,“不怕,一生光明磊落。”

“还是的。她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怎么聊那么半天?”

“呵,我们聊自个的丈夫呢。放心。”她望着我笑,“我都是说你好,怎么体贴怎么照顾我,我当着外人一向都是夸你,不像你,总跟人家说我不好。”

“我什么时候跟人说过你不好了?”

“那是谁说的我老爱和你吵架,无理取闹?得啦,我不是要跟你算账,你也别紧张。”

“那她呢?都说潘佑军什么了?”我讪讪的,转移话题。

“说潘佑军好,比你对我好。”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他,在外边花着呢。”

甭管人家在外边怎么花回到家里对老婆就是温柔,这点就比你qiáng。人家每天早晨出站都要互相接吻,互相说我爱你。潘佑军出差在外地还每天一个电话。“

我大笑:“是用英文说的吧?”

“甭管用什么文,这说明他心里有她。你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过,有时人家想和你粘乎粘乎,你总把我一把推开,还说我酸。人家俩口子怎么就能那样?”

“那都是跟外国电影里学的,你怎么喜欢这套?令人作呕。”“我就喜欢这套。”“杜梅,咱们是中国人,就要讲究个中国气派和中国形式。”“中国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伪君于。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爱我,从咱们认识就没听你说过。不行,今天你非得对我说你到底爱不爱我?”“这还用说么?我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什么实际行动?我就要听你用嘴说,爱还是不爱?”

“当然……”“别拐拐弯抹角,直接了当……怎么就这么难呢?比要你命还难?”“我这人内向……”“少废话!你说不说?好,你不愿意说,那就说明你不爱我。”“不不不。”“那你就说!”我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话没说出来人先笑了:“你怎么那么注重形式?”“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说!”

“爱。”我说完自己脸红了。

她搂住我脖子,兴奋得容光焕发,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着我眼睛:“是真心话么么?”

“是。”“你瞧你,你瞧你,我一搂你,你就数我排骨——你都成习惯了。”“嘿,贾玲,gān嘛去去了?”

我和杜梅出院门,正碰上贾玲一个人低着头从外面回来,杜梅和她招呼。“没gān嘛,出去了一趟。”贾玲淡谈地应了一声,和我们擦肩而过。“你那‘情儿’情绪不高。”杜梅笑着对我说,“听说她最近失恋了。好容易看上一个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别老‘你那情儿’、‘你那情儿’的,人家还是大姑娘,你老这么说算怎么回事。”

那天我的情绪也不高。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议论,说我们单位原来一个辞职不gān的人发了财,买了房子买了车,我们单位有的过去跟他关系不错的蒙邀去他家玩,回来说他家搞得和宾馆似的。由此说开来,大家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谁出国了谁成“老板”了。聊了一上午,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敢在外边混的人都混出了头,而这些人过去都不在我等话下。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叹老实人吃亏。

下班回到家,我仍无法从嗔怨的情绪中自拔,默默地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沉思。杜梅患了感冒没去上班,一天在家,吃饱了,睡足了,见到我回来心情雀跃。直过来往我膝盖上坐,整个身子仰在我怀里,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亲呢地蹭我脸。

“哎,你怎么一屁股就往别人身上坐?”我双手推她,“累着呐。”她赖着不起来:“你累什么呀?上班也是坐着胡侃。”

“叫你说的,我们胡侃?我们胡侃这国家的经济生活早停顿了。”我双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把她留在沙发上。自己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又跟过来,骑坐在我膝上,我腿一伸直,她像坐滑梯一样溜到地上蹲坐在我脚上,仰脸盯着我:

“你就对我这样?”“别烦了,忙了一天那么累,你还添乱。”我把脚从她屁股底下抽出,令她一下坐在地上,随手拎过一张报纸遮住脸看。刚看了眼大标题,她就劈手把报纸从我手中抢走,站在我面前说道:“你还烦了?你烦什么?”

“别闹,把报纸拿来。”

我伸手去夺报纸。她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你先说,谁烦你了?”

我没理她,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她“啪”地把那本书打掉。“瞧你那无耻的样子。”

我弯腰拣书。

她一脚把书踢得老远,书面飞舞一番卷角皱边地摊在地上。“你非找我收拾你一顿是不是?”

“你来呀你来呀。”她笑着退了几步。

我看她一眼,毫无表情,扭脸看窗外树叶已经泛huáng的树木。“给你给你。”她把报纸糊在我脸上,走开:“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我接住报纸,低头看起来。她在一边准备晚饭,在一个盆里揉面团,唠唠叨叨和我说着她们医院里的事,谁没按医嘱给药,病人出了问题,家属打上门来;一个老gān部嫌医院对他的病不重视,把院长、政委臭骂一顿,还给后勤首长打了电话;保卫科查丢失的吗啡,发现所有护士的更衣柜里都有医院的纱布和敷料,“你那情儿”和保卫科长大吵一场。

她现在提到贾玲,从不说她名宇,只说“你那情儿”。

我逐版看报,并不答腔。

“今天谁来了?”她揉好面,拍着光洁圆润的面团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问我。“谁来了?”我哗哗往前翻报纸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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