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哥哥_陈忠实【完结】(5)

2019-02-22  作者|标签:陈忠实



“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不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jī一下子扑楞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的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当是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

“真的!”润生说,“那些小jī小猪……”

“你真出洋相哩!”晓兰莫可奈何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

“总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

“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

“甭胡思乱想!”

“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

“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

“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口哩!”

“啊呀!你……”

“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

“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九九那个……’”

“你全当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jīng力,准备考试。”

“我试过,不行嘛!”

“那怎么办?”她也莫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放下书,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沙堤上,有点茫然地说,“我们都考不上学,回农村gān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心里真难受!回家gān啥?喂猪养jī?做小买卖?烦死了!”

“养猪养jī,那是老婆婆们gān的事!乏味无聊没意思。”润生说,“我已经瞅准了一桩事儿——”

“做啥?”晓兰不以为然地说。

“养蜂。”润生眉飞色舞,“带上蜜蜂,chūn天走南方,夏天赶北方,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

“想得多美!”晓兰笑笑,“那些动物家禽,我全无兴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烦死人了……”

“那叫声才好听哪!”润生说,“蜜蜂的叫声可不是苍蝇……”

“比百灵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欢。”晓兰淡淡地,“我不喜欢嘛!怎么办?”

“那当然……”润生兴味索然了。

“我一看见那蜜蜂窝,身上就起jī皮疙瘩。”晓兰说,“我看都不敢看!”

“噢!”润生叹口气,“我可简直入迷了。”

“你爱蜜蜂,你就养吧!”为了不使润生扫兴,晓兰调皮地说,“我可是爱吃蜂蜜呀……”

“我给你管饱。”润生也笑着,“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酿……”

“好了,现在还是复习功课吧!”晓兰从草地上拣起英语课本,“我等着吃你的蜂蜜,未来的养蜂专家……”

曹润生抛着砂石,回味着离开学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学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以后,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五里镇中学,立时就变得陌生而又遥远了,似乎不是刚刚离开了三四个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淀到大脑后头去了。有的同学进城做临时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车后边拴上两只竹筐,贩卖爪果蔬菜去了;有的买下小四轮拖拉机跑起运输来了;有的进社办工业单位当工人去了。他喜欢养蜂,为了把东杨村的那十箱蜜蜂尽早买到手,他现在正聚足力气,从早到晚,在沙滩上翻捣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来的养蜂事业鼓舞着,埋头在沙滩上,几乎与世隔绝了。

和晓兰见一面也不那么方便了,曹村和刘庄相隔六七里路,虽然不远,他也不能频频去找她。她的父母对她管得严,尤其是对女儿与异性接触很敏感。乡村间没有电话,通讯十分困难。他埋头苦gān在沙滩上,没有想到晓兰已经进入社办企业,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开票的工作人员了。

她依然对他好。润生肯定地想,她一坐进砂石管理站的办公室,就指派毛胡须的司机到曹村来装运他的石头。可爱的晓兰,心里疼着他哩!后晌得去找找她,为了祝贺她有这样一份又gān净又省力的工作,为了她给他指派汽车来拉石头的好心,为了他又有一月多没有和她见面……他现在十分想见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劲,抛甩起砂石,必须把后晌找她所耽误的工夫加出来。

“润娃哎——”

听见一声亲切的女人的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长才大叔正在朝他招手哩,旁边站着他的婆娘,正在叫他。她给长才大叔送饭来了,老两口正在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吃饭哩……

乡村人习惯早晨起来先下地gān活,八九点钟才回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饭时,就又渴又饿了。于是,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gān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下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老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年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相邀,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条笼里装着烙huáng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子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着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了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

“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婶子畅快地说,“润娃,你尽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圪垯地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的味儿可是真香!皮薄,苏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烙制锅盔的手艺真是高超哩!

“润娃,嗬呀!好润娃——”长才大叔嘴巴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远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嗬呀!”

“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吗?”润生不在乎地说,“我缓几天卖,又不急着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

“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地说,“你看看这沙滩上,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

“主要是我目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

“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儿,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和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gān部,准是好gān部!”

润生听罢,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才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他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gān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实话嘛!”长才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

“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生说。

“你不该挣这号出笨力的钱,真个。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去买下羊,后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安,卖了,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天挣20多块,一月挣多少?我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自行车……”

“我gān过一回。”润生笑着说。

“为啥不再gān咧?”长才大叔问。

“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没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刷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中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儿,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gān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

“润娃,叔跟你说句结实话——”长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本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问‘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问出啥罪来……”

“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了你的jī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jī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说,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

“只要不变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哩!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哩!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

“实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奋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颠,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营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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