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89)

2019-02-22  作者|标签:路遥

  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孙少平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谋算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聚在东关“找工作”的人这么多。他看见,每当一个穿油污的卡衫的包工头,嘴里噙着黑棒烟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很快就被一群揽工汉包围了。包工头就象买牲畜一样打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人就象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一个工多少钱?”“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那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

  你是一朵向日葵,遍体金huáng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huáng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中jīng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huáng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要qiáng。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境。他那年来huáng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dòng。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gān,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的huáng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dòng来。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jiāo,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huáng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乡,到huáng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这样来huáng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huáng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jiāo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千方百计找个营生gān;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三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huáng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dòng。从这些房屋和窑dòng好坏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gān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gān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chuáng,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qiáng承认了他这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qiáng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下来,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jīng着哩!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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