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151)

2019-02-22  作者|标签:路遥

  土地分开以后,虽说海民种庄稼不行,家道也没有衰败下来。但也没什么发展。

  孙少安等人的发迹其他人看见眼红,海民两口子也不例外。这对jīng明夫妇日夜思量,看能不能在土地之外另寻一条出路。他们有一千多块存款——在农村是个了不起的数字!这些钱搞大事业不行,但弄个小打小闹的资金还是足够的。

  当海民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回一本养鱼的小册子后,夫妻俩在灯下头挨着头直看了一夜。他们立刻兴奋地决定:得,gān脆,挖个池塘养鱼!

  huáng土高原山乡圪崂的农民,从来没有吃鱼的习惯——别说吃了,许多人连这玩艺儿见也没见过。听说海民两口子要养鱼,双水村的人大为震惊。

  哈呀,这小子看别人发了财,急得胡跳弹哩!鱼?谁吃那东西!

  其实,这初中毕业的夫妻俩是有远见的。正因为这里的人不爱吃鱼,因此本地很少有人养鱼。但不是没有吃鱼的。逢年过节时,海民曾目睹过原西城的gān部市民怎样排着长队,在副食门市上争买外地进回来的那点冻鱼。是的,他们将不指望在农村销售他们的产品,而是准备卖给城里的人的。现在这社会,四面八方门户大开,原西城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吃鱼的人有的是!海民已经在城里打探过,好几个饭馆都提出,只要他有鱼,有多少尽管往那儿拿!

  由于海民是村里的支委,因此很顺利地征得田福堂和金俊山的同意,以每年jiāo三十六块钱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在村子北头东拉河岸边搞到了三亩六分荒草地,就准备在这里挖养鱼池了。

  这一天下午,以每小时十二元租来的石圪节农机站的推土机,就喧吼着开到这片荒草地上,开始了引人注目的挖掘工作。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震撼了这个古老的村庄。

  许多gān毕活的庄稼人和放了学的孩子们,都前呼后拥赶到这地方来看热闹。

  顺便提一提,这里正是那年双水村偷水拦坝的地方。相信诸位对六年前的那场悲喜剧依然记忆犹新的。唉,时光流逝得多快。当年在这里命丧huáng泉的金俊斌,坟头早已被青草覆盖,而人间的生活却照样的在这里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双水村立刻被搅动得纷纷乱乱。现在,村子南头,孙少安的制砖机隆隆价响动,烧砖窑上空黑烟大冒;村子北头,这田海民租来的推土机,又在喧天吼地,搅得满天huáng尘飞扬……双水村啊,你是一个永远不肯安静的世界。往日、是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人在此翻云覆雨,而现在又是孙少安和田海民这些人在大显身手罗!

  双水村的那些手头紧巴的庄稼人,无限感慨地立在推土机周围,观看这钢铁动物怎样在荒地上拱出一个大坑来。他们羡慕和眼红有能力折腾的人——听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议论,这土坑里捞出来的将是一把又一把的人民币啊!他们自己只有眼红的份。他们折腾不起。一来手头没有本钱,二来也没魄力到公家门上去贷款。

  再说,就是有钱有魄力,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技能?弄不好还得倒赔钱。看来他们只能在土地上戳牛屁股罗!可是,他们委实穷得心慌啊……在观看田海民非凡壮举的人堆里,还有他爸田万有和他四爸田万江。

  田四田五老兄弟俩蹲在一起,在人堆里只抽旱烟不说话。如果这是另外的人家,村中首席艺术家田五马上会给众人编出一段逗笑的“链子嘴”来。现在,他蹲在这里却是一副平时少有的沉思面孔。

  田五有他的愁肠。他明年就满六十岁了,家里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儿。他这把年纪一个人有山里挣命,勉qiáng能糊住四张嘴,手头紧巴得连化肥也买不回来。两个女娃娃都大了,穿不起一件象样的衣服,经常破衣连身。别看他常在人面前是一个热闹人,其实一个人在山里唱完一段子信天游,便由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海民不管他。不是儿子不想管,是儿媳妇不让儿子管。

  蹲在旁边的他哥田万江,日子过得比他还牺惶。田四的三个儿子都另过了光景,一个个老实巴脚,都拉着一窝儿女,根本不可能照顾他们。

  老两口穷得连口锅也买不起,一直用一只漏水的破锅做饭。

  老弟兄俩听说海民要挖池养鱼,就凑到一块拉谈过,看能不能在海民这里入个“股”。他们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但粗笨活可以全包在他们身上。他们估计,尽管儿媳妇银花看不见他们的死活,但他们gān重活,拿个小头,也许她能同意。

  现在,他们还没有向海民提这事。不过,他们此刻热心地蹲在这里,心里上倒觉得,这事好象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听着推土机的吼叫声,心里怪激动!

  两天以后,鱼池已经挖好了。海民两口子正紧张地做放水前的工作。据那本小册子介绍,放鱼苗前,要用白灰对鱼池消毒。一亩放六百斤生石灰,再泼一层大粪,用犁耕一遍——这样既能消毒,又能生微生物。

  这天上午,田五田四乘银花不在工地,两兄弟就结伴来找海民,向他提出了他们的“建议”。

  海民当时没有拒绝。只是为难地对两位父老说,这要征得他媳妇的同意。海民的家事由银花掌管,他只能把这一点不害臊地向两位老人当面表明。两位老人也知道这是事实,只好等待海民去请示他媳妇。

  当天晚上,海民就到父亲家来了。他告诉等待消息的父亲和四爸:银花不同意他们来gān活!

  田四田五一时瞪住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田五发了半天呆,长叹一口气说:“我和你四爸等于去给你们揽工,你们都不要。你们比旧社会的地主都残酷!我和你妈吞糠咽菜把你拉扯大,如今我们不行了,你连我们的一点死活也看不见!你还算个人吗?”

  田五数落儿子的时候,田四一直低垂着苍头——海民是弟弟的儿子,他无权数落人家。前一队饲养员此刻只能承认现实的打击是一件自然的事。

  田海民无言地接受了父亲的一顿责骂,然后又无言地退出了这个把他养育大的破窑dòng。他在黑暗的村道上回家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

  唉,海民不是不知道两家老人的苦情。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的女人。没办法呀!他要和这女人一块生活,一块过光景日月;如果和银花闹翻,除不能解决老人们的问题,他自己的光景也要烂包!他无法在老人面前为自己的难肠辩解。他盘算只能在自己赚下钱后,背着银花偷偷给他们帮扶一点,此外便束手无策了。一个男人活到这种地步,那痛苦也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

  第二天,受到生活和感情双重打击的田五,在公众面前仍然扮演了他那惯常的乐天派的角色。在神仙山那里,他仍然神仙般快活地唱他的信天游。至于唱完后哭没哭,我们就不知晓了……

  过了没多久,又起了意外的风波。海民家的隔墙邻居刘玉升,突然传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这位先知先觉的神汉危言耸听地散布说,在田海民的养鱼池里,将要诞生一条“鱼jīng”。说这鱼jīng必定要在双水村殃害人和牲灵;而且以后还要在外地去作怪哩!一些迷信的村民立刻开始诅咒海民和银花,有的人并且扬言要给鱼池里撒毒药!

  本来情绪十分高昂的海民夫妇,被这谣言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他们惹不起这位自称掌握全村人生死命运的神汉。但他们也决不放弃养鱼——他们已经花费七百元资金了!

  与此同时,田五因生儿子的气,竟然用荒诞的手法编了一段“链子嘴”使刘玉升的谣言变为戏谑性的艺术在村子里传播开来——

  双水村,有能人,能不过银花和海民。

  东拉河边挖土坑,要在里面养鱼jīng。

  鱼jīng鳖jīng哈蟆jīng,先吃牲灵后吃人。

  吃完这村吃那村,一路吃到原西城。

  原西城里乱了营,男女老少争逃命。

  急坏县长周文龙,请求huáng原快出兵!

  地委书记田福军,拿起电话发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夜开进原西城。

  进得城来眼大瞪,报告上级无敌情——原来鱼jīng没吃人,后被人把鱼吃尽。

  吃完鱼头吃鱼尾,只剩一堆白葛针……当“链子嘴”在村里传开后,田五却后悔极了。

  唉,他怎能给自己的儿子编排笑话?他太过份!儿子光景烂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这样能解决了他自家的困难吗?“链子嘴”没人给稿费!

  这一天,田四又一脸愁苦找到田五,对弟弟说:“咱们再去找找少安,看能不能到他的砖场打一段零工?要不,秋天种麦子的化肥都没钱买……”

  田五一想,也觉得可以去碰碰运气。少安人虽年轻,但为人做事都很宽厚,说不定能同情他们的处境哩。这样,穷困无路的兄弟俩就准备麻缠他们的“老队长”去了。

  第六章

  其实,抱同样愿望来找少安人,不止田四和田五。早在chūn播大动农之前,村里就有许多人来找他,想为他gān一段活,赚几个钱,以便解决chūn播所需要的化肥。来找少安的人不仅有一队他原来的“部下”,还是金家湾那面的人。

  但少安只能为难地婉言拒绝了这些上门求告的人。不是他不同情左邻右舍的困难处境,而是他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虽然买了一台不大的制砖机,开了两个烧砖窑,但用不了多少人手。除过他夫妻外,已故田二的憨小子常年在这里gān活。操纵砖机和烧窑的师傅,是他出高工资雇用的河南人。把村里的这些人收留下,他根本开不起他们的工资。就是现在,尽管村前庄后传说他发了大财,实际上一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到目前为止,还过当年搞设备的贷款及其利息,他手头只有一两千元的现金积蓄。就他个人而言,和当年相比,那的确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但是,他的事业仍然是初创阶段,并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成了“大财主”。眼下这摊场,怎么可能招揽更多的人来gān活呢?

  自去年秋天以来,孙少安从没感到生活如此顺心如意。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当了工人,他自己的砖场也走上了正路。孙家的历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据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们之所以兴旺,是因为他们家老窑的风水好。这是纯粹的胡扯。前几年他们不就住在那窑里吗?可光景日月象个破筛子。这和风水屁不相gān,也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如果世事不变化,他孙少安还是当年的孙少安!

  这不是说,世事变了,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象罐子村姐姐家,光景日月一如既往。新时代也使他姐夫这样的人更有条件不务正业了。王满银一年四季跑得连个踪影也找不见,全靠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要想起他们的不幸,他和他父亲的心头就罩上了一片乌云。另外,村里一些有困难的人乞求似地找到他门上,要来他的砖场赚点买化肥的钱,这也使他的心情感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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