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_鲁迅【完结】(5)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 麻酱 ,城里却连小乌guī子都叉得jīng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guī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 小鬼见阎王 。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 阿Q说, 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 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㈧。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gān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chūn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 我 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 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 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 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 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 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 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 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 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 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 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 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 老鹰不吃窝下食 ,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 庭训 ㈨,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 嚓 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 敬而远之 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dòng,只站在dòng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 敬而远之 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 斯亦不足畏也矣 ㈩。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音 需 ,字形以 戊 替 魅 之 末 】中dàng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 共患难 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 转折亲 。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chuáng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 深恶而痛绝之 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 神往 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 阿Q想, 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 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 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 老 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gān,只是唱。 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 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 什么?

老Q,……现在…… 赵太爷却又没有话, 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 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 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jiāo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pào,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chuáng(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 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chūn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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