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拾遗补编_鲁迅【完结】(28)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譬如从前我在学生时代不吸烟,不吃酒,不打牌,没有一点嗜好;后来当了教员,有人发传单说我抽鸦片。我很气,但并不辩明,为要报复他们,前年我在陕西就真的抽一回鸦片,看他们怎样?此次来上海有人在报纸上说我来开书店;又有人说我每年版税有一万多元。但是我也并不辩明;但曾经自己想,与其负空名,倒不如真的去赚这许多进款。

还有一层,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较新的思想运动起来时,如与社会无关,作为空谈,那是不要紧的,这也是专制时代所以能容知识阶级存在的原故。因为痛哭流泪与实际是没有关系的,只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险了。往往反为旧势力所扑灭。中国现在也是如此,这现象,革新的人称之为“反动”。我在文艺史上,却找到一个好名辞,就是Renaissance〔10〕,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意义,是把古时好的东西复活,将现存的坏的东西压倒,因为那时候思想太专制腐败了,在古时代确实有些比较好的;因此后来得到了社会上的信仰。现在中国顽固派的复古,把孔子礼教都拉出来了,但是他们拉出来的是好的么?如果是不好的,就是反动,倒退,以后恐怕是倒退的时代了。

还有,中国人现在胆子格外小了,这是受了共产党的影响。人一听到俄罗斯,一看见红色,就吓得一跳;一听到新思想,一看到俄国的小说,更其害怕,对于较特别的思想,较新思想尤其丧心发抖,总要仔仔细细底想,这有没有变成共产党思想的可能性?!这样的害怕,一动也不敢动,怎样能够有进步呢?这实在是没有力量的表示,比如我们吃东西,吃就吃,若是左思右想,吃牛肉怕不消化,喝茶时又要怀疑,那就不行了,——老年人才是如此;有力量,有自信力的人是不至于此的。虽是西洋文明罢,我们能吸收时,就是西洋文明也变成我们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样,决不会吃了牛肉自己也即变成牛肉的,要是如此胆小,那真是衰弱的知识阶级了,不衰弱的知识阶级,尚且对于将来的存在不能确定;而衰弱的知识阶级是必定要灭亡的。从前或许有,将来一定不能存在的。

现在比较安全一点的,还有一条路,是不做时评而做艺术家。要为艺术而艺术〔11〕。住在“象牙之塔”〔12〕里,目下自然要比别处平安。就我自己来说罢,——有人说我只会讲自己,这是真的。我先前独自住在厦门大学的一所静寂的大洋房里;到了晚上,我总是孤思默想,想到一切,想到世界怎样,人类怎样,我静静地思想时,自己以为很了不得的样子;但是给蚊子一咬,跳了一跳,把世界人类的大问题全然忘了,离不开的还是我本身。

就我自己说起来,是早就有人劝我不要发议论,不要做杂感,你还是创作去吧!因为做了创作在世界史上有名字,做杂感是没有名字的。其实就是我不做杂感,世界史上,还是没有名字的,这得声明一句,是:这些劝我做创作,不要写杂感的人们之中,有几个是别有用意,是被我骂过的。所以要我不再做杂感。但是我不听他,因此在北京终于站不住了,不得不躲到厦门的图书馆上去了。

艺术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较地安全,但可惜还是安全不到底。秦始皇,汉武帝想成仙,终于没有成功而死了。危险的临头虽然可怕,但别的运命说不定,“人生必死”的运命却无法逃避,所以危险也仿佛用不着害怕似的。但我并不想劝青年得到危险,也不劝他人去做牺牲,说为社会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镌起铜像来。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诸君中恐有钱人不多罢。那末,我们穷人唯一的资本就是生命。以生命来投资,为社会做一点事,总得多赚一点利才好;以生命来做利息小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从来不叫人去牺牲,但也不要再爬进象牙之塔和知识阶级里去了,我以为是最稳当的一条路。

至于有一班从外国留学回来,自称知识阶级,以为中国没有他们就要灭亡的,却不在我所论之内,像这样的知识阶级,我还不知道是些今天的说话很没今天的说话很没有伦次,望诸君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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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上海劳动大学《劳大周刊》第五期,是鲁迅在该校讲演的记录稿。由huáng河清记录,发表前经过鲁迅校阅。

上海劳动大学,以国民党西山会议派为背景,标榜无政府主义的一所半工半读学校,分农学院、工学院、社会科学院三部。一九二七年创办,一九三三年停办。

〔2〕易先生即易培基(1880—1937),字寅村,湖南长沙人。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两次担任短时期的北洋政府教育总长。他支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运动,该校复校后曾兼任校长。一九二七年任上海劳动大学校长。

〔3〕“知识阶级及其使命”俄国作家爱罗先珂在北京的一次讲演的题目。记录稿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二年三月六日、七日《晨报副刊》,题为《知识阶级的使命》。

〔4〕指东南大学教授吴宓。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5〕李林甫疑为许敬宗之误。唐代刘輖《隋唐嘉话》卷中:“太宗之征辽,作飞梯临其城。有应募为梯首,城中矢石如雨,而竞为先登。英公指谓中书舍人许敬宗曰:‘此人岂不大健?’敬宗曰:‘健即大健,要是不解思量。’”

〔6〕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7〕罗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反对英国参战,因而被解除剑桥大学教职;之后又因反对征兵,被判监禁四个月。〔8〕罗曼罗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发表《站在斗争之上》等文,反对帝国主义战争。

〔9〕Yes英语:是。

〔10〕Renaissance英语:文艺复兴。十四至十五世纪兴起的西方新兴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主义和宗教神权的思想文化运动。最初开始于意大利,后来扩及德、法、英、荷等欧洲国家。这个运动以复兴久被泯没的古希腊、罗马文化为口号,因而得名。

〔11〕为艺术而艺术最早由法国作家戈蒂叶(1811—1872)提出的一种资产阶级文艺观。它认为艺术应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创作的目的在于艺术本身,与社会政治无关。

〔2〕“象牙之塔”原是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1804—1869)批评同时代消极làng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Ⅻ鲁迅全集·第八卷集外集拾遗补编

本书收入一九三八年五月许广平编定的《集外集拾遗》出版后陆续发现的佚文,其中广告、启事、更正等编为附录一;从他人著作中录出的编为附录二。

我们叨在上海,什么“考试情节”,“法立然后知恩”〔2〕之类,在报上倒不大见的。不过偶然有些传说,如“嫌疑情节”,“大学招考,凡做白话文者皆不取”等等。然而真假却不得而知,所以连我四周是“漆黑”还是“雪白”,也无从奉告了。近来声说这里有“革命文学家”因为“语丝派”中人,在北京醉生梦死,不出来“革命”,恨不用大pào打掉北京。〔3〕那么,这里大约是好得很罢?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这样威武呢?旅沪一记者。新chūn。

上章困敦之岁〔2〕,贾子祭诗之夕〔3〕,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4〕,而缀之以俚词曰:今之夕兮除夕,香焰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jiāo阿堵〔5〕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鱼〔6〕。寒泉兮jú菹,狂诵《离骚》分为君娱,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7〕,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8〕。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9〕示之《丘》《索》兮棘其喉〔10〕。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以心忧。宁召书癖兮来诗囚〔11〕,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12〕,购异籍以相酬。EE

〔1〕本篇录自周作人日记,写于一九○一年二月十八日(夏历庚子除夕),署名戛剑生。

〔2〕上章困敦之岁指庚子年。《尔雅·释天》:“(太岁)在庚曰上章”,“(太岁)在子曰困敦。”

〔3〕贾子指唐代诗人贾岛。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贾岛)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

〔4〕长恩明代无名氏《致虚阁杂俎》:“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蛀。”

〔5〕阿堵原是晋代俗语,即“这个”。《晋书·王衍传》:“衍口未尝言钱,妇令婢以钱绕chuáng下,衍晨起,不得出,呼婢曰:‘举却阿堵物。’”后人遂沿用为钱的别称。

〔6〕脉望传说中的仙虫。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此。”鱼,蛀书虫。,蠹的古字。〔7〕漆妃墨的别称。管城侯,笔的别称。

〔8〕笔海砚的别称。文冢,唐代文学家刘蜕埋稿处,这里指书丛。

〔9〕吴钩chūn秋时吴地出产的弯形的刀,后泛指锋利的刀剑。唐代李贺《南园》诗:“男儿何不带吴钧,收取关山五十州。”〔10〕《丘》《索》即《九丘》、《八索》。汉代孔安国《〈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chūn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为上世帝王遗书也。”

〔11〕诗囚苦吟不已,诗思窘迫的诗人。元代元好问《放言》诗有“郊岛两诗囚”句,郊、岛,指唐代诗人孟郊、贾岛。〔12〕芹茂而樨香《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为学宫中的水池,后人常用入泮、芹比喻童生进学。樨即桂花。桂花飘香正是秋闱开科之时,后人常用折桂比喻秋闱中式。

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bī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须砍小方块,去骨,加秋油〔2〕,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3〕。夷人呼茶为梯〔4〕,闽语也。闽人始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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