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风月谈_鲁迅【完结】(14)

2019-02-21  作者|标签:鲁迅



〔4〕“漏鞍”鞍是圆形的酒器,汉代桓宽《盐铁论·本议》有“川源不能实漏鞍”的话;后人常用“漏鞍”以比喻利权外溢。

游光

我爱看“变戏法”。

他们是走江湖的,所以各处的戏法都一样。为了敛钱,一定有两种必要的东西:一只黑熊,一个小孩子。

黑熊饿得真瘦,几乎连动弹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自然,这是不能使它qiáng壮的,因为一qiáng壮,就不能驾驭。现在是半死不活,却还要用铁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牵着做戏。有时给吃一点东西,是一小块水泡的馒头皮,但还将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来,伸头张嘴,许多工夫才得落肚,而变戏法的则因此集了一些钱。

这熊的来源,中国没有人提到过。据西洋人的调查,说是从小时候,由山里捉来的;大的不能用,因为一大,就总改不了野性。但虽是小的,也还须“训练”,这“训练”的方法,是“打”和“饿”;而后来,则是因nüè待而死亡。我以为这话是的确的,我们看它还在活着做戏的时候,就瘪得连熊气息也没有了,有些地方,竟称之为“狗熊”,其被蔑视至于如此。

孩子在场面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将他的两手扭过来,他就显出很苦楚,很为难,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个,五个,再四个,三个……而变戏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钱。

他自然也曾经训练过,这苦痛是装出来的,和大人串通的勾当,不过也无碍于赚钱。

下午敲锣开场,这样的做到夜,收场,看客走散,有化了钱的,有终于不化钱的。

每当收场,我一面走,一面想:两种生财家伙,一种是要被nüè待至死的,再寻幼小的来;一种是大了之后,另寻一个小孩子和一只小熊,仍旧来变照样的戏法。

事情真是简单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无味。然而我还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么呢,诸君?

十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四日《申报·自由谈》。

丰之余

两三月前,报上好像登过一条新闻,说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踏上电车的踏脚去取报钱,误踹住了一个下来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车下,电车又刚刚走动,一时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却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会被踹住,可见穿的是长衫,即使不是“高等华人”,总该是属于上等的。

我们在上海路上走,时常会遇见两种横冲直撞,对于对面或前面的行人,决不稍让的人物。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2〕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了高等华人颂祝着——“阿唷,真好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应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重要性呢!”六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好白相来希上海话,好玩得很的意思。

符灵

凡中国所有的,外国也都有。

外国人说中国多臭虫,但西洋也有臭虫;日本人笑中国人好弄文字,但日本人也一样的弄文字。不抵抗的有甘地〔2〕;禁打外人的有希特拉〔3〕;狄昆希〔4〕吸鸦片;陀思妥夫斯基〔5〕赌得发昏。斯惠夫德〔6〕带枷,马克斯反动。林白〔7〕大佐的儿子,就给绑匪绑去了。而裹脚和高跟鞋,相差也不见得有多么远。

只有外国人说我们不问公益,只知自利,爱金钱,却还是没法辩解。民国以来,有过许多总统和阔官了,下野之后,都是面团团的,或赋诗,或看戏,或念佛,吃着不尽,真也好像给批评者以证据。不料今天却被我发见了:外国也有的!

“十七日哈伐那电——避居加拿大之古巴前总统麦查度……在古巴之产业,计值八百万美元,凡能对渠担保收回此项财产者,无论何人,渠愿与以援助。又一消息,谓古巴政府已对麦及其旧僚属三十八人下逮捕令,并扣押渠等之财产,其数达二千五百万美元。……”

以三十八人之多,而财产一共只有这区区二千五百万美元,手段虽不能谓之高,但有些近乎发财却总是确凿的,·这·已·足·为·我·们·的“·上·峰”·雪·耻。·不·过·我·还·希·望·他·们·在·外·国·买·有·地·皮,·在·外·国·银·行·里·另·有·存·款,·那·么,·我·们·和·外·人·折·冲·樽·俎〔8〕

·的·时·候,·就·更·加·振·振·有·辞·了。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实在也不大舒服的,但捉起来却也真费事。况且北京有一种学说,说臭虫是捉不得的,越捉越多。即使捉尽了,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最好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而竟发见了就更好。发见,这是积极的事业。哥仑布与爱迪生〔9〕,也不过有了发见或发明而已。

与其劳心劳力,不如玩跳舞,喝咖啡。外国也有的,巴黎就有许多跳舞场和咖啡店。

·即·使·连·中·国·都·不·见·了,·也·何·必·大·惊·小·怪·呢,·君·不·闻·迦·勒·底·与·马·基·顿·乎〔10〕?——

·外·国·也·有·的!十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他提出“非bào力抵抗”口号,发起“不合作运动”,领导印度人民反抗当时统治印度的英国殖民政府。

〔3〕禁打外人的有希特拉据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申报》载:德国国社党冲锋队队员殴伤美国医生慕尔比希,希特勒出于外jiāo需要,即派员赴美使馆道歉,并下令禁止冲锋队殴打外侨。〔4〕狄·昆希(T.DeQuincey,1785—1859)英国散文家。曾服食鸦片;著有《一个吃鸦片的英国人的忏悔》,于一八二二年出版。〔5〕陀思妥夫斯基(_.M.`GQRGXYQ\JS,1821—1881)通译陀斯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穷人》、《被侮rǔ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在他夫人的回忆录中曾谈到他赌博的事,并引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八七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信中的话说:“那个使我痛苦了十年的下流的幻想……消失了。我以前老是梦想赢钱,梦想得很厉害,很热烈,……赌博将我全身缚住了。……但是现在我要想到工作,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夜夜梦想着赌博的结果了。”〔6〕斯惠夫德(J.Swift,1667—1745)通译斯威夫特,英国作家。著有《格列佛游记》等。鲁迅这里所说,似系另一英国作家、《鲁滨孙飘流记》的著者笛福(D.Defoe,约1660—1731)之误。一七○三年笛福曾为了一本讽刺教会的小册子《惩治不从国教者的捷径》,被英国政府逮捕,同年七月二十九日至三十一日,被罚在闹市带枷示众三天。

〔7〕林白(C.A.Lindbergh,1902—1974)美国飞行家,一九二七年五月首次驾机横渡大西洋,完成由纽约到巴黎的不着陆飞行,获空军预备队上校衔。一九三二年三月,他的儿子在纽约被绑匪绑去。

〔8〕折冲樽俎语出《晏子chūn秋·内篇杂上》。原指诸侯在会盟的宴席上制胜对方,后泛指外jiāo谈判。

〔9〕哥仑布(C.Columbus,约1451—1506)意大利探险家,美洲大陆的发现者。爱迪生,参看本卷第15页注〔4〕。〔10〕迦勒底(Chaldaea)古代西亚经济繁盛的奴隶制国家,又称新巴比伦王国。公元前六二六年建立,前五三八年为波斯人所灭。马基顿(Macedonia),通译马其顿,古代巴尔gān半岛中部的奴隶制军事qiáng国,约形成于公元前六世纪,前二世纪被罗马帝国吞并。

洛文

今年是围剿翻译的年头。

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2〕。

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抢先”。中国人原是喜欢“抢先”的人民,上落电车,买火车票,寄挂号信,都愿意是一到便是第一个。翻译者当然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而书店和读者,实在也没有容纳同一原本的两种译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种译稿,别一译本就没有书店肯接收出版了,据说是已经有了,怕再没有人要买。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3〕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4〕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然而那里还会有书店肯出版呢?除非译者同时是富翁,他来自己印。不过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盘,再也不来弄什么翻译了。

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靠翻译为生的翻译家,如果jīng心作意,推敲起来,则到他脱稿时,社会上早已无人过问。中国大嚷过托尔斯泰,屠格纳夫,后来又大嚷过辛克莱〔5〕,但他们的选集却一部也没有。去年虽然还有以郭沫若〔6〕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战争与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读书和出版界的惰气,势必至于读者也厌倦,译者也厌倦,出版者也厌倦,归根结蒂是不会完结的。

翻译的不行,大半的责任固然该在翻译家,但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该分负若gān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然而这怎么能呢;指摘坏翻译,对于无拳无勇的译者是不要紧的,倘若触犯了别有来历的人,他就会给你带上一顶红帽子,简直要你的性命。这现象,就使批评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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