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与大夫 by 犀利花【完结】(5)

2019-02-21  作者|标签:犀利花


拿起缰绳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拦在他前面。

“这是我掏钱买的马。”谢九冷冷地说道,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愤愤的酒徒,“看甚么看?您请走吧!”说罢,便拨转马头,往长安城奔去。

“不往南走,还去长安,真要接媳妇儿啊……”酒徒面色难看地嘀咕道,把剑柄塞回旁边看傻了的书生,“喂,还你。”
书生接过剑,傻兮兮地问道:“你不杀人了吗?”
酒徒脸色一黑,凶道:“人都跑了,你替我去杀呀!”
“没劲,”书生翻了个白眼,笨手笨脚地把剑收进鞘里,小声骂了一句,“要杀不杀,磨磨唧唧,耽误小爷时间,怂!”
“你骂谁?”酒徒比了比拳头。
书生早看透这碴是个色厉内荏的,不由眯了眼睛阴笑道:“哪个怂人应了就骂谁。”
“切!”酒徒拍了拍袖子,瞪了那书生一眼,梗着脖子走了。

那书生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完了竟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地背起了书,听内容,确乎是孔子为《易经》所作的《象传》:
“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休复之吉,以下仁也。频复之厉,义无咎也。中行独复,以从道也。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迷复之凶,反君道也。”

酒徒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怎么不懂这话中意思便是要人知道泰极否来、否极泰来,要及时改过,以防积重难返?然而,懂归懂,做起来却是不容易。
酒徒用鼻子哼哼一声,骂了一句“多事”,拍拍屁股走得仿佛很潇洒。

“终有日你会后悔的!”书生阴森森地碎碎念着。

拾肆
酒徒当晚悄悄住进了京中的驿馆,低调地递了折子上去告诉小皇帝他回来了。
他的父亲当年曾是小皇帝的武学师傅,他与小皇帝也有些交情——这交情,放到当年,便是矫诏登基的灵帝的眼中钉,他自个儿的催命符;而如今,大约就是他的图南之翼了。

一边想着那个混蛋,一边想着朝堂上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而这时,便有敲门声传来。
“岳先生,有人要见您。”

“这么晚了,能是谁啊?”酒徒莫名其妙地披衣起来,猜想,如今除了这驿馆、皇帝,能有几个旁人知道他住在这里。

走出屋舍,来到前馆,他惊讶地发现,访客竟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这么快就再见面了,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原来,来者竟是白日里那个“借”他宝剑的书生。

“你来这儿干嘛?”酒徒问。
“有人在我舅的铺子里喝了酒不给钱,支我来这儿找你收。”书生道,“一共是三十九两四钱,承惠。”
“为啥要我掏!”酒徒惊恐地捂住自己没有几两重的钱袋。
“你可想好了啊,”书生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瘪瘪的钱袋,“若是我舅气急了把他做了肉馅儿包子,你再找——甭管是杀是奸、监禁!都找不到了啊!”
“谢九?!今儿我那冤家?”酒徒惊讶道,见书生点头,不由哼道,“若是做了包子,请务必送来给爷品尝一二。”
“……你这人真抠。”书生不屑道,“你可想好了啊,真不掏?”
“他肉可香了,做包子一定好吃!”酒徒撺掇道。
“那我走了?”书生无奈道。
“快滚快滚,包子做好给我送来。”酒徒催赶道。

书生大叹着“醉鬼有眼无珠,傻缺万世后悔”,走出了好几条街,忽听得后面脚步声连连,停步回头,差点儿跟赶上来的酒徒撞上。
“你后悔了?”书生眼睛一亮。
“后悔个屁!”酒徒抱胸自负,“我想着你们做包子也就是剔剔肉,我去把骨架拿回来煲汤。”
书生一噎,骂道:“你这人真是没良心,人家好歹也在大漠做牛做马地赔给你好些年!外加一只眼!你竟、竟……”书生目光忽然扫到酒徒鼓囊囊的钱袋——这、仿佛大了十倍有没有?他眼中精光一闪,讥笑道,“竟这般口不对心,死鸭子嘴硬。”

酒徒脸色青黑,踹了书生一脚,吼道:“带不带路?不带老子先炖了你!”
“我肉可不香!”书生连忙道。
酒徒凶恶一笑,道:“不吃吃怎么知道!”
书生“哦”了一声,小声道:“怪不得那般笃定人家肉香!原来已经吃过了呀……真是不要脸呢。”
“你啰嗦什么呢?快走快走!”酒徒脸色通红,大跨步走到前面。
“我啰嗦什么你听不见么?听他说你耳朵见鬼的好呢!”书生好奇地看了看酒徒红得冒烟的耳朵。
“他都说什么了他……”酒徒不爽道,“你别管他,他喝多了就爱瞎说。”
“哟哟,是么?”书生坏心地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他说他对你真心如何如何,是真的呢。”
“对我如何如何?”酒徒耳朵一动,忙问,“他都说什么了?”
“唉,他就是瞎说,我就不乱传了么。”书生摆了摆手,兴致高昂地大步走向他舅家的酒铺去。
“小兔崽子,我炖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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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砧声住,蛩韵切,静寥寥门掩清秋夜。秋心凤阙,秋愁雁堞,秋梦蝴蝶。十载故乡心,一夜邮亭月。”
清清冽冽的声音在月光下轻轻地哼着曲,那是南国的风,杂着京城的味儿、大漠的尘。

“想家了?”酒徒也懒得拽那一张糊塌子似的摊在青石街上的人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谢九眨了眨他的独眼,望着那月光,大吼一声:“想!”
“为什么不回去?我又没叫你赔。”
“岳大傻!”谢九突然梗脖子对着月亮大叫了一声,哈哈地傻笑起来,仿佛是醉极了的样子。
“你是良心不安!”酒徒也不要他回答,伸手戳了戳他的心口,冷笑道,“出卖我不好受吧?”说着,还趁机狠抓了几把。
谢九拍开他的手,双腿并紧,转过身去,喃喃道:“为甚么迁怒我,那些人又不是我害死的……就算我不加那一把火,你也迟早下狱……”
酒徒沉默不语,从他手里夺走白瓷酒壶,自己啜了起来。

“听说,威武将军岳晖当年大理寺会审的时候,被他最好的挚交构陷,因此当堂泣血。传闻就此视力大损几乎失明,可是真的吗?”书生抱着一坛泡椒鸡爪,边啃边看八卦道,“实在有点惨烈,不知道他那挚友有没有被吓出阴影来呢。都说是那挚交亏欠岳将军,我看人家也就是往大火里添把柴,无端端被吓了这一大跳,估计也难受得紧呢。”

话音未落,书生就觉得眼前黑风一掠,再醒过神儿来的时候,青石街上已经一个鬼影全无,那两个人全都不见了。
“不愧是大将军,轻功惊人呐!”书生咂巴着鸡爪,忽然狠狠一咬牙,吐出一截骨头,跳脚大骂道,“小人,还没给钱呢!十九贯一两的老窖呢!”

拾陆
“为什么南楚要害我?我驻军西北,与你们又没有妨害。”酒徒把谢九扔到酒馆隔壁花街的楼顶上,解开自己的腰带,使劲儿地把他双手紧紧缚了起来。
谢九不理他,醉得酩酊,昏睡过去,打起了酒鼾。

“十九贯一两的老窖,喝不到四两就得要四十两白银,那小气书生只管我要三十几两,远不到你那半斤酒量。这点儿醉不了的,别装了。”
酒徒拍了一巴掌谢九的脑袋,自己倒喝起了他剩下的酒。

“你怎么知道我的酒量?”谢九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挣扎着想要脱出来。
酒徒得意道:“你上次喝多了自己悄悄告诉我的。”

谢九面色一僵,道:“本来当时就打算跟你说开的。”
“什么打算,我看是犹豫吧!清醒的时候什么都不敢说,想醉了壮胆?”酒徒气哼哼说道。
“谁怕你啊?还壮胆?”谢九不屑地小声道。
酒徒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想来,一切倒是明了极了,那什么皇榜,你早就看见了吧?为啥不告诉我?哈,我懂了,你是舍不得我走……!”
“别美了,是上面不让。”谢九翻着白眼打断道。
“屁的上面!”酒徒不客气地戳穿道,“你们楚国的人,会让你放弃打入秦国军事核心的机会跑到边城陪一个被流放的瞎子?你老实说,是不是早就不干那一行了?”

“……我的私事,凭什么告诉你。”谢九淡淡地说道。
“凭……凭……就凭我的私事儿全被你知道了!”酒徒大声道。
“除了偷偷喜欢男人这件事,你还有甚么秘密?能跟我比么!”谢九不屑地偏过头,不去与酒徒对视。
“你最无耻的事就是骗我跟你表白!”酒徒盯着他的后脑勺,怨念道,“一想到你知道这个我就特别不舒坦。你有在心里嘲笑我吧!”
谢九扭过头,发出蚊子样的声音:“……没有。”

酒徒心都烧了起来,语气恶劣地问道:“怎么着,刚才我那一问你是说是不说?你当初不肯告诉我,是不是想我一辈子留在阳关让你赔?”
“我贱啊我?”谢九翻了个白眼,“若是你晚点儿知道,我不就更有机会找到我师父了么,他老人家医术通神,哪用我浪费一只眼睛换给你。”
酒徒难过地摸摸他眼上的纱布,说道:“你欠我的还得清么,还不如一起留到下辈子。”
“跟你的账我算的可清!下辈子谁还要遇见……唔!”
谢九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一阵阵紧缩。可是,下巴被人扳着,下唇被人噙在嘴里舔来舔去,哪还由得他转动别的心思。

“长安,老谢,谢大善人,谢九——”
酒徒贴着他的唇齿,咬牙切齿地叫着他的每一个名字。

“——我呀,对你丫这傻逼可是一往情深。”

那颤动的音节顺着一人的牙齿传导到另一人,那共同的振动比从耳朵里炸雷还要轰鸣。
——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说话一样。

“这就是你欠我的。”
“还么?”

拾柒
谢九没有回答的机会。
没等他发声,一个酒嘴儿就被那混蛋酒徒塞了进来。

酒徒拎着一壶老窖,可劲儿地灌他,“你不是从解长安的时候就喜欢装醉么,好呀,就让你一次醉个过瘾,还不还的,让醉了的你做决定好了。话说,你醉了倒是比较实诚可人爱呢。”

一边说,他还一边拍了拍身边的几个坛子,“我从那书生舅家偷了十斤酒,都是老窖,管够你喝。”

“竟然偷东西!咳咳,畜、畜生!”谢九骂着,呛了好几下。
酒徒阴阴一笑,扳过他的脸,细细地流氓地舔着他唇角的酒液,直舔到衣襟里面去,弄得他乱颤不已。

“醉了么?”酒徒见他只是颤却不言语也不推拒,不由亲了亲他的眉心。
“醉了醉了!”谢九恼火地用被捆在一起的双手揪住酒徒的衣领,冲着酒徒的嘴唇咬了一口。
“这回不嫌我臭了?”酒徒急急地扒开谢九的衣襟,爪子扒拉扒拉人家纤瘦的腰,又摸摸人家整齐的腹肌。
“你以为我尝不出来你特意嚼了薄荷叶?哼……嗯……”
谢九本想冷哼一声,却正被那厮摸到要紧处,冷哼一下就变了味道,他连忙想改为讥笑,却被酒徒咬着耳朵嘲笑道:“别笑了,媚得爷想弄死你。”
“你……啊!松手!蠢驴,放开我!”
“你此时应当是醉了,任我摆布的那种。”
“……”
“哈,你说吧,你还是不还?”
“……”
“你此时应当是醉了,我说还就得还的那种……”
“……还!还你奶奶个熊!”
“口是心非,死鸭子嘴硬!放松放松,此时你应当是醉了,想紧张都紧张不起来的那种。啊!”
“……”
“咦,进去了?哎呀,怪我太激动,对不住对不住!”
“……”
“……呼呼,此时你应当是醉了,瞪我也像是**我、想咬牙憋着不叫也憋不住的那种!”
“……啊啊啊!岳大傻,恩啊……我、我操、啊,操你大爷!嗯……混蛋……!!”

“老谢……”
“……嗯?”
“我唱首歌给你听?”
“……滚……”
“你明天走得动路吗?”
“……岳晖!”
“唉,明日皇上上朝时见不到我,必然大发雷霆,骂我欺君,天下通缉。我看,以后你只能叫我岳大傻了。”
“……你不去见他?”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里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煞江南。”
“……你记得。”
“你总念。”
“……要去南方?”
“嗯,你想家不是?我陪你回去。”
“……不恨我了?”
“……恨,又恨不起来。唉,我给你唱歌?”
“……好吧。”
“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老……”
“难听,换首。”
“那你解释一下未婚妻子的事情。”
“……没有。”
“不是吧,说的跟真的一样。”
“……”
“其实你中意的,一直只有我对吧?嗯?长安?老谢?我的情儿……嗷!”
“……这一走,你就再见不着长安城了。”
“无妨,长安与我一起走。我把家带在身边呢!”

“……子阳,对不住。”
“说什么呢,我都不记恨你了。”
“……我是想说,岳晖岳子阳,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蛋!真对不住啊我总得这么腹诽你!”
“什么呀,我其实很奸诈的!你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蠢驴,你知道么,我还有个秘密瞒着你。”
“是什么?”
“唉,哪天我醉了再告诉你吧!”

断续
“走了?”少年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间断一枝玉珊瑚。
“走了,大约是往南去。”书生咬着雪花梨,笑嘻嘻地说道。
“南楚?”
“大概是。”
“唉,情之一字,误人误国啊!”少年惋惜地看着手中的断枝,“他去哪里不好,非去南楚!”
“怎么,你怕他这回真的投敌叛国?”书生道。

“就算他是忠臣,在背负着与南楚暗通的前科冤罪的时候,还跑过去,叫那些本就看不惯朕为他们平反的大臣们怎么瞧呢?到时候,会有多少人骂到老师的头上?”少年不开心地皱起眉头,“老师人都去了,我不想害他留下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而且,我绝不愿看到这样一个将才为他人所用。他与解长安过去,我大秦就算是失了两员大将,添了两个大敌。”

“要杀?”书生被梨核硌到了牙。
“恩,要杀。”少年温柔地向他笑笑,说道,“包子就甭包了,好生合葬了他们俩吧。”

“嗯,大漠,江南,有的是好地方呢。”

本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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