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_余华【完结】(24)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时他们两元钱一夜,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高我扔小石子,吐唾沫,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我来了。“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物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

“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欢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的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

“我不吃了。”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这话你不能说,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jì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那就开吧。“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她,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你可以坐下了。”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你先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会看三乐,他说:

“让三乐先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jì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chuáng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chuáng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jì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jiāo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他又会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你就说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去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卫把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chuáng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一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我没让你说这些。”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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