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_余华【完结】(14)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许三观这时申辩道:“不是qiángjian……”

“就是qiángjian。”

戴眼镜的男人斩钉截铁,然后他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

“你们说是不是?我女人断着一条腿,推得开他吗?我女人一动都要疼半天,你们想想,我女人能把他推开吗?这个许三观,连一个断了腿的女人都不放过,你们说,他是不是禽shòu不如?

邻居们没有回答戴眼镜男人的提问,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许三观,只有许玉兰出来同意他的话,她伸手捏住许三观的耳朵:”你这个人真是禽shòu不如,你把我的脸都丢尽啦,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戳眼镜的男人继续说:”这个许三观qiángjian了我的女人,就买了这些肉骨头、huáng豆送给我女人,我女人的嘴还真被他堵住了。要不是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睡过了。我看到这一大堆东西,就知道里面有问题,要不是我拍看桌子骂了半天,我女人还不会告诉我这些。“

说到这里,戴眼镜的男人走到桌于旁,收拾起了桌上的肉骨头、huáng豆来了,他将这些东西背到了肩上,对许三观的邻居们说:”我今天把这些东西带来,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也让你们知道许三观是个什么样的人,往后你们都要提防他,这是一条色láng,谁家没有女人?谁家都得小心着。“

戴眼镜的男人背着十斤肉骨头,五斤huáng豆,两斤绿豆,还有一斤jú花回家去了。

那时候许玉兰正忙着用嘴骂许三观,同时还用手拧着许三观的脸,没注意戴眼镜的男人在做什么,当她扭头看到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时,戴眼镜的男人已经走出去了,她马上追出去,在后面喊叫:”你回来,你怎么把我家的东西拿走啦?“

戴眼镜的男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头都没回地往前走去,许玉兰指着他的背影对邻居们说:”世上还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拿着人家的东西,还走得这么大摇大摆。“

许玉兰骂了一会,看到戴眼镜的男人走远了,才回过身来,她看了一眼许三观,一看到许三观,她的身体就往下一沉,坐在了门槛上。她对着邻居们哭诉起来,她抹着眼泪说、

这个家要亡啦,别人是国破家亡,我们是国没破,家先亡。先是方铁匠来抄家,还没出一个月,又出了个家贼,这个许三观真是禽shòu不如,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小气,我扯一块布他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给那个林大胖子,那个胖骚娘们一送就送了十斤肉骨头,huáng豆有四、五斤,绿豆也不会少于两斤,还有jú花,这可要花多少钱啊?”

说到这里,许玉兰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对着许三观喊叫道:

“你偷了我的钱,你偷了我藏在箱子底下的钱,那可是我一分钱、两分钱积蓄起来的,我积蓄了十年,我十年的心血啊,你去给了那个胖女人……”

许玉兰说着跑到箱子前,打开箱子在里面找了一阵,渐渐地她没有了声音,她找到了自己的钱。当她关上箱子时,看到许三观已将门关上了。许三观把邻居们关到了屋外,然后站在那里对着许玉兰讨好地笑着,手里还拿着三十元钱,三张十元的钱像扑克牌似的在他手里打开着,许玉兰走过去就把钱拿了过来,低声问他:

“这是哪来的钱?”

许三观也低声说:“是我卖血挣来的。”

“你又去卖血啦。”

许玉兰叫了起来,随后又哭开了,她边哭边说:

“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啊?我受苦受累跟了你十年,为你生了三个儿子,你什么时候为我卖过一次血?想不到你是个láng心狗肺的人,你卖了皿就是为了洽那个胖骚娘们送什么肉骨头……”

许三观这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乐是谁的儿子?我卖血去还了方铁匠的债,我是为了谁?”

许玉兰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她看了许三观一会几后,对他说:

“你说,你和那个林大胖于是怎么回事?这么胖的女人你都要。”

许三观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说:“她摔断了腿,我就去看看她,这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许玉兰说,“你爬到人家chuáng上去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下去。”

许三观说:“我伸手去捏捏她的飓,问她哪儿疼……”

“是大腿?还是小腿?”

“先是捏小腿,后来捏到了大腿上。”

“你这个不要脸的。”许玉兰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脸,“接下去呢?接下去你于了什么?”

“接下去?”许三观迟疑了一下后说,“接下去我就捏住了她的奶子。”

“啊呀!”许玉兰喊叫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怎么去学那个王八蛋何小勇?

许玉兰从许三观手里缴获的三十元钱,有二十一元五角花在做衣服上,她给自己做了一条卡其布的灰色裤子,一件浅蓝底子深蓝碎花的棉袄,也给一乐,二乐,三乐都做了新棉袄,就是没有给许三观做衣服,因为他和林芬芳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生气。

一转眼冬天来了,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和一乐、二乐、三乐都穿上了新棉祆,就对许玉兰说:

“我卖血挣来的钱,花在你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我都很高兴,就是花在一乐身上,我心里不高兴了。”许玉兰这时候就会叫起来:“把钱花到林大胖子身上,你就高兴啦?”许三观低下头去,有些伤心起来,他说:“一乐不是我儿子,我养了他九年了,接下去还要养他好几年,这些我都认了,我在丝厂送蚕茧挣来的汗钱花到一乐身上,我也愿意了。我卖血挣来的血钱再花到他身上,我心里就要难受起来。”许玉兰听他这么一说,就把那三十元里面剩下的八元五角拿出来,又往里面贴了两元钱,给许三观做了一身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她对许三观说:

“这衣服是你卖血的钱做的,我还往里面贴了两块钱,这下你心里不难受了吧?”

许三观没有作声,许三观被许玉兰现住把柄以后,不能像以往那样神气了。以前家里的活都是许玉兰在做,家外的活由许三观承担。许三观与林芬芳的事被揭出来后,许玉兰神气了一些日子,经常穿上jīng纺的线衣,千里放一把瓜子,在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嗑着瓜子与别人聊天,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而这时候许三观却在家里满头大汗地煮饭炒菜,邻居经常走进去看着许三观做饭,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要笑,他们会说:

“许三观,你在做饭?”

“许三观,你炒菜时大使劲啦,像是劈柴似的。”

“许三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许三观就说:“没办法,我女人抓住我把柄啦。这叫风流一时,吃苦一世。”

许玉兰则是对别人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以前什么事都先想着男人,想着儿子。只要他们吃得多,我宁愿自己吃得少;只要他们舒服,我宁愿自己受累。现在我想明白了,往后我要多想想自己了,我要是不替自己着想,就没人会替我着想。男人靠不住,家里有个西施一样漂亮的女人,他还要到外面去风流。儿子也靠不住……”许三观后来觉得自己确实gān了一件傻事,傻就傻在给林芬芳送什么肉骨头huáng豆,那么一大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林芬芳的男人再笨也会起疑心。

许三观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和林芬芳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再怎么他也没和林芬芳弄出个儿子来,而许玉兰与何小勇弄出来了一乐,他还把一乐抚养到今天,这么一想,许三观心里生气了,他把许玉兰叫过来,告诉她:

“从今天起,家里的活我不gān了;”

他对许玉兰说:“你和何小勇是一次,我和林芬芳也是一次;你和何小勇弄出个一乐来,我和林芬芳弄出四乐来了没有?没有。我和你都犯了生活错误,可你的错误比我严重。”许玉兰听了他的话以后,哇哇叫了起来,她两只手同时伸出去指着许三观说:“你这个人真是禽shòu不如,本来我已经忘了你和那个胖骚娘们的事,你还来提醒我。我前世造的孽啊,今世得报应……”

喊叫着,许玉兰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许三观赶紧拉住她,对她说:

“行啦,行啦,我以后不说这话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还有什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jiāo粮食,国家就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我们丝厂也炼上。钢铁了,厂里砌出了八个小高炉,我和四个人管一个高炉,我现在不是丝厂的送茧工许三观,我现在是丝厂的炼钢工许三观,他们都叫我许炼钢。你知道为什么要炼那么多钢铁出来?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稻子、小麦,就是国家的鱼和肉。所以……”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个大食堂?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三个,我们丝厂……”一个;天宁寺是一个,那个和尚庙也改成食堂了,里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围上了白围裙,全成了大师傅;还有我们家前面的戏院,戏院也变成了食堂,你知道戏院食堂的厨房在哪里吗?就在戏台上,唱越剧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戏台上洗菜淘米,听说那个唱老生的是司务长,那个丑角是副司务长……“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了饭。天宁寺大食堂的菜里面肉太少,和尚们以前是不吃荤的,所以肉就少,我们昨天在那里吃青椒炒肉时,你没听到他们在说:“这不是青椒炒肉,这是青椒少肉,吗?三个大食堂吃下来,你和儿子们都喜欢戏院的大食堂,我还是喜欢我们丝厂的大食堂,戏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我们丝厂大食堂菜多,肉也多,吃得我心满意足。我在天宁寺食堂吃了以后,没有打饱嗝;在戏院食堂吃了也没打饱嗝、就是在丝厂食堂吃了以后,饱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带你们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听方铁匠说的,他说那里的大师傅全是胜利饭店过去的厨师,胜利饭店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们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就是爆炒猪肝……‘”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全湿了,还有人在那里放屁,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们明天去丝厂食堂吧?我知道你们想去戏院食堂,可是戏院食堂已经关掉了,听说天宁寺食堂这两天也要关门了,就是我们丝厂食堂还没有关门,不过我们要去得早,去晚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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