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_余华【完结】(9)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后来我饿醒后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这个动作让他惊喜不已,他跑去告诉郝qiáng生和李月珍,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我父亲与我的成长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会打开水壶喝上一口,然后嘴对嘴慢慢地将水流到我这里。他向李月珍声称,他能够分辨出我饥饿声音和口渴声音之间的细微区别。李月珍将信将疑,她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自己女儿的饥饿和口渴。
他在铁路上行走时,闻到胸前发出一阵臭味时,知道应该给我换尿布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蹲下来,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车隆隆而过的响声里,用草纸擦gān净我的屁股,给我系上gān净的尿布。再用铁轨旁的泥土简单清理掉脏尿布上的屎尿,折叠后将它们放进另一个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chuáng上后,就用肥皂和自来水清洗脏尿布。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下晾满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木。
我是在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摇晃震动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稍微长大一些,就在父亲背上继续成长。父亲胸前的布兜变成了背后的布兜,背后的布兜也在慢慢长大。
我父亲心灵手巧,他学会自己裁缝衣服和织毛衣。他上班时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背着我一边行走在铁路上一边织着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动作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学会自己走路以后,我们手拉手了。周末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游玩,在公园里父亲会安心放开我的手,跟随着我到处乱跑。我和父亲心有灵犀,我们两个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时,只要父亲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递给他。
回到铁轨旁的小屋后,父亲就会十分警惕,他在屋子里做饭时,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绳子连接我们两个,一头系在他的脚上,另一头系在我的脚上,我在父亲划定的安全区域里成长。我只能在家门口晃dàng,每当我看见火车驶来忍不住向前走去时,就会听到父亲在屋子里警告的喊叫。
“杨飞,回来!”
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就在两条铁轨飘扬远去之时。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我看见年幼的自己,年轻的父亲,还有一位梳着长辫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的容貌似曾相识,父亲的容貌记忆犹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声一样快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毁坏父亲的人生。从我降生在铁轨上以后,父亲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狭窄了。他没有女朋友,婚姻遥不可及。父亲最好的朋友郝qiáng生和李月珍夫妇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虽然事先将我的来历告诉女方,以此说明他是一个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几个姑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是在给我换尿布就是在给我织毛衣,这样的情景让她们微笑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我四岁的时候,一位比我父亲大三岁的长辫姑娘出现了,她没有看见换尿布和织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个模样还算可爱的男孩,她伸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和脸,当我叫她一声“阿姨”后,她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这些动作,让我父亲心慌意乱地看见了一丝婚姻的曙光。
他们开始约会,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约会,我被送到郝qiáng生和李月珍夫妇的家中。他们的约会是在天黑之后沿着铁路慢慢走过去,再慢慢走回来。我父亲杨金彪是个内向害羞的人,他一声不吭地陪着这位姑娘走过去和走回来,时常是这位姑娘打破沉默,说上一两句话,他才发出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常常被火车驶来的隆隆声驱散。
他们约会的时间起初很短,沿着铁路走上一两个来回就结束了,然后父亲来到郝qiáng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后来会走上五六个来回,有时候会走到凌晨时分,我已经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chuáng共枕睡着了,郝qiáng生也招架不住躺到chuáng上来打起呼噜。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里等待我父亲的到来,简单询问一下他们约会的进展,再让父亲把我抱走。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晚上在郝qiáng生他们家里的chuáng上睡着,早晨在自己小屋里的chuáng上醒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亲和那位姑娘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沿着铁路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详细询问我父亲约会的全部细节后,发现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我有些木讷的父亲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郝qiáng生家里接我回家。
李月珍问我父亲:“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我父亲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李月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父亲,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亲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回家。”
我父亲心里对郝qiáng生和李月珍充满感激,自从我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父子两个。我父亲遵照李月珍的话,第二天晚上当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再见时她脸上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我想他们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从约会到热恋,我一直缺席。这是李月珍的意见,她认为我插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我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李月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我父亲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里,我喜欢这个家庭,我和郝霞亲密无间,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我父亲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我了。他们处于热恋之中时,我差不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我父亲开始向她详细讲述起了我,从四年前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述我四年来成长时的种种趣事,他讲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我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我父亲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的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一扫而过。我父亲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了,当然他也爱着我,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我,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可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亲,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上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觉得我父亲当初应该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而已。
我父亲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会出来了,他在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qiáng接受我,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我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导火索。我父亲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gān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我时已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我了。我那时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我抱在怀中,好像我还不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一贯节俭的他每天都会给我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我的嘴里,另一颗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我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行渐远。我年仅二十五岁的父亲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时候他爱我,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后,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chuáng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杨飞,我们去坐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我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chūn面。我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gān,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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