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5)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chūn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口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的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马靴空空空地下了楼梯。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阿丁你别太畜牲。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luǒ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gān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gān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shòu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呲出新萌的两颗rǔ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yīn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他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仅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他,灭了口,及时制止了他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你等一等,让我从这些史书里找出个简洁的形容——看来我是妄想,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积。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因此只有我来领你看清这个生着shòu鬃的俊美男子。他的俊美属于shòu;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火苗沿着你的腿稳稳升上来,你看见火的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豹样的纹路。他对你耸起半边脸,飞起一条蝙蝠翅膀似的眉毛,你不懂这是他醉心的神色。如同他在昏暗的当空突见一块瑰宝,那种瞬间扼住他喉管的醉心。

你在火舌咝咝响舔到脸上时笑了一下。你没有躲。你知道躲没有用。你跟那五个月的婴儿一样是躲不掉的。这笑是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

依我看你笑出了死婴的呲牙瞪眼。

不幸的是,阿丁认为你的傻笑十分温厚。

那捏着火柴的手指上戴满肥大的戒指,这样,他扇得人皮开肉绽。你还看见了他泛出铜色的额头,以及古藤般盘缠的发辫。

此外,你看出他一屁股血债。

你不知他在看什么,在警察们的马靴跺向你们的时候。难道他也从你的脚与躯gān的比例中省悟了什么?像洋人嫖客对中国jì女的推测:“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gān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yīn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正如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盆景园艺,这些被扭曲了的女性肉体提供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享受。”

阿丁此刻将火光移到你脸上,他似乎为你脚与身体悬殊比例而迷了心窍,忘了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跺平。

杰克逊街的地下掊卖场被警察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警察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麻将,两个男人在唱粤剧。警察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麻将的灭掉了,警察的火枪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警察,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根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警察。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枪子,这时朝警察一转身,撩开衣襟。警察一看见他腰上那一排飞标,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白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然而这回不同,三个月过去,阿丁没站在戴记当铺柜台前,赎他的祖母绿怀表。或者,坐在陈家澡堂的躺椅上,让人梳洗他半丈长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张记鱼行门,礼帽低低压着,端一只大碗悠悠饮着水里密密麻麻的生猛蝌蚪。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人上来对他鞠躬说:阿丁你回来啦?

阿丁会吡牙一乐:什么回来了?昨晚我不还跟你老婆睡觉?

一年过去了,阿丁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渐渐成了一个古代人物。

只有曾买过阿丁相片的jì女确认阿丁会在这一带活过,造过孽。阿丁从十七岁就开始印自己的****相片卖给这码头上的窑姐们。最初的买主是南美、波兰窑姐,渐渐中国窑姐撵上来了。阿丁的相片最多卖到七角钱,他自己不露头,jiāo给打梳头油、卖头花、头绳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满邪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邪恶;窑姐们把阿丁的相片当一种邪咒买来,以邪避邪。这城里云集了全人类的qiáng盗、凶手、骗子,他们听说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好地方,便成饼成团地游来了。一种邪恶屈服于另一种更高明更qiáng盛的邪恶。没有正义,胜了的邪恶便是正义。于是一个奇特的食物环链形成了。

两年也过去了。陈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六仍是被几百男人围住。他们是从金矿和铁路工地来的,哄哄作响地堵半条街,等澡堂放他们进去,洗了澡好逛窑子。阿丁没有出现在这里,让长发从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个伙计冲洗梳篦。他会边嚼烟草边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绍chūn药的不同功效,评说哪个窑姐招数摩登,哪个窑姐滋补。两年时间,阿丁没在这里出现过,那个给调教出来专门顺理阿丁脾性的伙计也渐渐荒了他的梳头手艺。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来早不在人们惦记中。被阿丁掐死的小女婴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rǔ齿仍呲在泥土下,咬着chūn花秋草的根jīng。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中国jì女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

一天,两个洋人跑到唐人区,进了水果店、珠宝店和修脚店,大模大样让账房把钱从铁网眼里递给他们(为防抢劫,所有唐人区的账台都围有铁网。),二洋人最后进了一家中药店,在成堆的草根树皮上点了把火。人们才彻底相信,从此没那个朝洋人刷地一撩衣襟,露出一排飞镖的阿丁了。

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警察搜捕的女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水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女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女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女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熟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女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色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衣裤脱下,jiāo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衣店买一套新衫裤,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白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jì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女子们都红一道白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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