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22)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反正写不对可以涂掉,再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不对吗?我们重来——

是那敏感。你感到肉体在他的接触下敏感得发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没了,那片阔大的无意识cháo一样退去。痛苦升上来。你不知这痛苦是什么,不知这痛苦便是代价,是对忠贞、对永久属于所付的代价。忠贞和永久头一次进入你内心,你却只觉它新鲜得不可忍受。

这少年第一次使你有了给予和索取的心愿。你没有自由了,如同一切向往忠贞和永久的人们。

你看着少年无瑕的、尚未完全成年的身体,狭窄的髋部,初经剃须的下颏……美不胜收地含着忠贞。

你成了一堆感觉,一堆灵性,一点点失去了你肉体的保护,你像自然和旷野本身的肉体正从那无际的自然中脱离,被这敏感离间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没了,只剩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击的知觉。

我告诉你,这就是文明人们讲的爱情。

这就是我们这类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情。这就是人类的几代文明中最大的一个谎言。你不要一步步退缩。我告诉你,这是值得人去死去生

去奋斗一世的谎言。

我再告诉你:是它引起的超常的敏感,最不自然的生命状态使你不好受。

……而我又懂什么?我在这里指手画脚,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对你这样一个已进入历史的人做如此的分析和解释呢?我甚至不能分析和解释当代人和我自己。

所以,别理我,走你自己的吧。

克里斯倏地撑起手臂,惊疑地看着她。

扶桑撩一把披散了半边脸的头发。俩人便如此静默地支着颈子,像小shòu一动不动地嗅着看不见的危险正从某处潜近。

克里斯避进浴室时,扶桑披着晨衣,挽上发髻,从盘子里捞出几颗瓜子。她眼睛刚举起,大勇已在门内。扶桑咔嗒一声嗑向瓜子,吐出血红的壳是碎的。

大勇那样微斜起肩,看她一会。笑容仍是那股淡淡的荒yín。他懒声懒气地说着自己突然出现的道理。意思是:他可以毫无道理地出现。他脚上是雪白的纱袜,鞋子褪在门口让人拿去刷灰。从他买下这里,这里就有了一个规矩,所有在此接收全面服务的男人都得在门口除下鞋,告辞时鞋给擦亮了搁在门口。这样不会有途中打了人抢了东西就跑的。

扶桑看着他走进来,又吐出一颗碎掉的瓜子壳。

大勇笑眯眯支起一条腿,脚蹬在梳妆台上,将她拦在那个死角里。

扶桑问是否照例要她替他洗头发、编辫子。

大勇只等着她吐出瓜子壳。他什么也不说,眯眼笑着,目光完全随着她的动作。她笑一下,伸两根手指夹起又一颗瓜子,放进嘴里,舌尖一挑,把瓜子轻盈地绕到侧边的齿间。咔嗒一声,响得他也一眨眼,吐出来,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来。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里章程没了。瓜子嗑得碎成这样。

谁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当他笑话听,一心一意用舌头剥着瓜子仁。

他还在这屋里。你把他藏在哪个橱子里呢?没关系,等会我用十八磅斧头连橱带人一块砧一砧。大勇笑道。她说:我打水你洗头吧。

他又笑道:别把我脑袋端到别处去洗,啊?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专注地对他仰着脸,咔嗒一下又咬开一枚瓜子,这回却是完整之极的壳给吐了出来。两瓣壳尚相连着,像刚被活取了肉的贝壳。

他将辫子一圈、一圈绕在她颈子上,又解下来,心事很重地看着她。他对她没有妒嫉。就像他对自己的狗和鹦鹉,别人也可以拿去解闷,事后归属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骑的马,是贵重马;是真珠宝戴到谁身上都增色,变卖的趟数越多价就涨得越高。珠宝也好,犬马也好,扶桑也好,各种宠物本身值什么?它们的价值都是人给的。他的确没有妒嫉,只要他是最终的物主。宠物给成千上万的人去玩赏盘弄,回到他手里还是他的,价值却已大不一样,给盘弄得无价了。

然而他的心事却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从未见过。一件看不见的事情在乱,在哪里绕成了一团乱丝。他最后对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团乱丝吧。

他走到躺椅边,两手一拎裤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个人都放弃一样坐下去。他已闭上眼,微微摇头晃脑地逐一摘下戒指、项链、怀表、手镯,以及裤腿上两只金夹子,然后逐件把它们送往身后的梳妆台,摆成一队。他要长长歇息一阵时,就这样摆个阵,万一有人暗算他,一见这个珠宝阵势,会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刹那的分心变守为攻。有时他攻也不攻,一手捺在肚前的飞镖上,一手朝身后摆摆:拿走拿走,趁我没转过身,我转来大家都不好办。

大勇哈欠连天,喷嚏一个接一个,这都是他忙时忍回去的。然后他从已给扶桑拆开的头发里抽一根发丝,一根根牙缝去勒,咝咝作响地扯动,把牙缝里憋了几天的渣滓清除一净。他喜欢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扶桑绞一把热毛巾铺在他脸上。他嫌西来的太阳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来,眼给盖在里面。他仰搁在躺椅背上的长发一泻到地,落在一只细白烧青盆里一团漆黑。旁边一只小烧青白盆中盛了八只jī蛋,扶桑抓一只在盆沿上轻轻一磕,只磕一个小口子,让蛋青淌到他头发上。

这是全城顶著名的一根辫子,散开是匹缎子,编起是条蟒蛇。长在他脖后和上半个脊背的头发比他头上的那些更黑更森人,如同不见天日的荒凉沃草。

扶桑多肉的双手把蛋青匀净地揉进这黑发,双腿跪得相当安稳。她在听着十步之外浴室内的寂静。每次大勇会在这个歇息中睡着,但今天却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闭阖的眼皮下钟摆那样动。她还感到他腮骨震颤,在嚼着什么打算。

从浴室的寂静中她听到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在转得作响,牙齿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么让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么告诉了她:这同一顶天花板下不能同时存在那少年和这汉子。

大勇突然启开他厚硕的嘴唇,使劲在聆听的样子。过一会他说:好美也。意思是她的服侍极其地顺他心。

扶桑说:没落一根头发。

大勇大声说: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见身旁白了一下,缓扭转脸,克里斯赤着上身站在那里。那浅蓝的眼不来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长长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颈。他那样盯着,仍显细瘦的胸膛凸出两块胸肌。

那脖颈如一切树gān,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来路不明的各种疤痕使它粗糙坚实,一只饱满的喉节游动地动弹。然后克里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进这脖颈会更好。刀柄翘在盒外,只需他顺手一拈。扶桑见他眼里又出现那孩子式的执拗,孩子式的自我娇纵。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运动着怎样的谋划。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实半步也不要,他有那么柔韧修长的臂。他需要的仅是身体重心的调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与兴奋,最后这番步伐调动会更悄然。

他微微叉开腿立着。夕阳照在大勇那上下游动的喉节上。那样的游动表示他对这世界的无信赖却不以为然。夕阳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拨人心地眨动。刀刃薄极了,像溶化得已有些虚掉的一片冰。那脖颈绷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会慡脆地断开。

扶桑见他浅蓝眼睛里闪动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没了嘴唇,一张脸完全是孩子不作不罢休的犟与任性。她将一舀水倾在头发上,头颅更沉重地悬挂于椅背。多好的头颅,硕大成熟,将顺椅背落下,在血身天花板爆炸的同时。

这便是结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没有牢笼了。你不必是我的,对你,我只是个叫克里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会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着洗这黑得如此可怖的头发。再没有镇压你生命的东西。你从这个门走出去,那两个带刀的守门人上来拦你,你微笑地对他们说:见你的鬼。那些把真钱假钱扔进铜盆的男人们野蜂一样哄围上来时,你也对他们说:见你的鬼。

然后你走吧。远远地走吧。你该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里我总找得到你。或许许多个女子都出去了,然后她们发现自己能活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你会知道该去哪里。你或许跟随所有憎恨奴隶制的人们一同走出这个城市,这个州。越来越多的人在离开这里,他们不愿下一代成长在被奴隶包围的地方,他们认为人类相互买卖是丑恶的。他们正离开这里,离开你这样的女奴,去营造一个纯粹白人的社会。或许你不该跟随他们。天下大着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该找个地方去开销你的自由……

克里斯感到自己顶天立地,不是神话,而是现实中的忠勇骑侠。那两条始终微微叉开站立的腿铁一般坚硬地立于马蹬,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深爱的女奴:你自由了。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说: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没转过来。

克里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识到这是大勇轻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适滚动在他嗓子眼里,又被那块毛巾捂住,那语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浑都使他听去有种巨shòu般的慵懒和轻慢。

克里斯从骑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应。大勇又说:走吧走吧,你爸爸要来找你啦。克里斯想截止他的轻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着他和刀,没有怂恿和阻挠。她安稳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从上到下梳理那黑发。黑发和她的动作都显得无尽。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式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她跪着,用无尽的宽恕和柔顺梳理这黑色的绞索般的长发。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义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

从长发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进盆中。扶桑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绾在手上,绞gān……

克里斯感到太阳已在那刀刃上熄去。迈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从容不迫对比下显得荒谬,无来由。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

大勇此时又说:你还没走?不是弄清楚了吗?huáng女人也长一样的玩艺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们那些小报上讲的都是蠢话,说在白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到huáng女人这里会走错门……你没走错门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着撩掉脸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纽一转,他正面朝着克里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里斯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扶桑为躲他突如其来的转身而侧坐一边。

大勇一把捉住她随意绾在耳边的发髻,眼睛因不适应他背后的昏暗而微笑斜视。毛发上的水把地毯湿一大摊,像漏进了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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