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46)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挡,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象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gān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gān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qiáng,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huáng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象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折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在葡萄三娜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杆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象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份?”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chuīchuī,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jiāo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桡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桡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chūn喜。他上去把踩高桡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chūn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chūn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式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chūn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gān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作梦了,那时和你gān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gān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象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huáng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gān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huáng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塌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塌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chuáng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chūn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chūn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gān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chūn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gān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dòng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gān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gān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gān啥?”

“gān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chūn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chuáng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chūn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chūn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chūn喜第二天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象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chūn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chūn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yīn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象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象,他就象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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