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完结】(39)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我说那小杂种是要管教管教!沟子还是青的就晓得撒野!……”老杜没讲完柯丹拳脚齐下。老杜也不示弱,两脚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两手偷闲就往柯丹头上抓。

“你再骂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捞住柯丹一根粗辫子,整个身体dàng秋千般吊住它。“你凭什么护那狗杂种!他是你生的,是你养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养的!”柯丹大声喊道。

小点儿在一旁暗惊:这蛮女人疯了,本来藏得那么牢实的秘密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见柯丹脸色像gān牛血,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胡话,谁也不当真。

老杜越打越上瘾,过去她很不经打,现在不同了,跟柯丹较量多次,够柯丹打一阵的了。她瘦条条的身上,长出若gān块肌肉,那都得归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们这套把戏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来。她们不了解这次jiāo锋的性质,竟还一边看,一边嘻嘻笑,免得气氛太严肃太紧张。在一次次肉体冲撞中,老杜不自觉地越来越离不开柯丹,隔一段时间不跟柯丹gān一架,不受她nüè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实不舒服。她常常梦见柯丹跟她搏斗时敞开怀,胸脯又宽又厚,平坦坦地长着黑毛。

大家却渐渐看出苗头不对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娅第一个冲上去拉,但被反弹回来。小点儿说:行啦行啦,打打解个闷就行了,紧打还有啥意思。她示意众人:动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来了。但怎么也拉不开,俩人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

柯丹咬牙切齿,边打边想:布布虽喝过多种不同的rǔ汁,但绝对不是杂种。他种气多么纯,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从铺上站立起来,走出门。几天后他和姆姆亲热了,姆姆躺着任他吮rǔ。她挤下的那碗狗rǔ完全像她自己的rǔ汁一样雪白醇厚,经了一夜露与霜,它却变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见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惊异地将它泼掉了,这时老狗姆姆从草丛中抖着毛站起,看见她,不动了。太阳从它肚皮下she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红色的。

沈红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瘫子,只能骑马不能走路,万不得已才下马走几步。这时她高高坐在红马背上,灰尘中,她只见一大群灰蒙蒙的人影一会轰轰地倒向这边,一会轰轰地倒向那边,像一台时进时退两头忙的大机器。

“你们在gān啥?”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其实她的声音哑到了近乎无声。奇怪的是,粘成一团的人马上散开,剩下的两个还搂着,但僵在那儿不动了。众人趁机把她们掰开,远远地分成两下里。

“你们在gān啥?”她用更低更哑的嗓音重复道。她骑马踱到人群中间,目光平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到底在gān啥呢?”大家听懂她的话实际上是不带问号的:原来你们是这样愚蠢无聊啊!

柯丹与老杜各被俩人扭住,刚才她们鏖战的地面上掉着发卡、头绳、纽扣和一层头发。柯丹说:“打是她找挨。”老杜说:“那个小杂种往毛娅头上屙尿,毛娅,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挣脱了,上去就给她一脚:“你还敢叫他小杂种?!”老杜说:“他本来就是野娃娃,私娃儿,大家捡来的,凭啥你打得我骂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儿!告诉你们:布布就是我生的!”人们有点怔了。

长久以来潜在她们心底的疑窦一下显著了。过去那疑窦的存在连她们自己都无意识。

“好臊皮,”老杜说,“明明是别个从草洼里捡来的野娃儿……”

“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听清楚点:布布是我十月怀胎跑到草洼里生出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家伙天老爷我的妈呀!难怪这娃娃没病没灾,比小牲口还好养还耐活。

布布这时坐在屋顶上,两腿耷拉在屋檐下dàng来dàng去,捧着一只兔脑壳啃。他很小就会像成人一样啃各种动物的头,甚至极老练地用小指去挑脑髓吃。柯丹为证实孩子的所有权,正理直气壮地自招自供,把从孕育到分娩的全过程、全部细节都详述一遍。大家想,班长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洼里生出个娃儿。

小点儿想,我白白抠住一张底牌,结果让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长这下你完了。

很静。大家都不敢正视沈红霞。这桩丑闻使她内心痛苦到什么地步,谁都不敢去想。为了这个班的荣誉,人们眼看着她变瘦变高变老,两条腿已变成老而死去的肢体。

沈红霞跨下马,老人一样拄着棍走到柯丹面前。这位刹那间身败名裂的班长,使她感到整个集体的荣誉都腐败了。她目视前方,缓慢沉重地进了屋,人们跟着她,仿佛跟在一位先辈身后,不知不觉也把脚步变得很缓很沉。她扶着墙壁抚摸一面面奖旗。最后,她摔倒下去。有人来扶她时,她说:“我想数数它们一共是多少。”她实际上说的是:我想把它们统统摘下来。

沈红霞从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觉察但未得到证实的变质的肉味。她对这气味感到吃惊,她问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俩摇摇头。

现在她俩对她越来越敬重,不再是她对她们一味崇拜景仰。她说:“意味着腐烂。人在死亡之前就开始腐烂,因为没有jīng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点头,其实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陈黎明怔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么我呢——谁能证实我没有腐烂——实际上我并没有死……”

“我啊,我能证实。”沈红霞严肃地笑着说。

陈黎明忽然感到这个同龄,但不同代的同伴变得不可亲近起来。

柯丹清晨便起身了,去河边一趟趟汲水,然后烧水,然后去砍刺巴。刺巴堆成一座黑蓬蓬的山,够烧仨俩月了,可她还是去砍。一个小雨的清晨,金huáng色的向日葵里走出一个娇小的女孩,柯丹一看,是她。

仍是她。小点儿在许多地方都点种了葵花籽,两年来它们有的已连成片。

“你对任何人也没说出他来吗?”

“谁?”柯丹问。

“布布的父亲。”她的表情让柯丹明白,她是了解一切的。虽然她在检讨中一个字都不肯bào露。不管是开会还是私下里,这些天所有人都不谈论别的。老有人重复同样的问题:那个男的是谁?沈红霞终于站起来,跨上她的红马,对大家说:你们接着讨论吧。但大家听出的是:你们无聊。

柯丹说:“我整死也不会说出他来。”自从沈红霞暗示了她们的无聊,再也没人吭气,甚至不提改选班长的事。

小点儿帮柯丹从驮架上卸下刺巴,柯丹推开她,说:“这活路你们别沾。”她脸上出现一种谦卑恭顺,通过这神态,小点儿一下看见了她谦卑恭顺的祖先。

小点儿不动了。

柯丹因了她的静止也僵在那里。

俩人中间是灰尘样的小雨——她们俩人都因自身肉体的天赋享乐和吃苦,除这一点共同,她们再没有相似之处。而仅是这一点就够了。

接下去她向她谈起结婚。你三十多岁了何苦再过这种风雨飘摇的日子?她说她不结婚,婚结一次就够了。一男一女守在一块儿的日子咋能比得上我们班的生活?

小点儿想,未必你听不出她们喊你班长时,音调里的恶意吗?柯丹说,根本不指望威信,就这么使劲gān呗!

我看见她在蒙蒙雨雾里奋力砍刺巴,头发凌乱,目光发直。草原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带有青草气和牲口粪气就这样飘进我屋里。雨密得有点呛人。她默默地、力大无比地在遥远的年代砍着。为片刻的过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个孩子;再为这孩子,她去遍尝役从的苦楚。

她已不是她,是那块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奴隶。

我赶紧拿起笔来写。

柯丹再回到集体生活中,就带着一种纯粹的奴隶式的表情和形态。一种厚颜的微笑,一种低声下气的顽qiáng。

那时柯丹的秘密还没有bào露,那时毛娅还没打算偷偷离开集体,总之那是chūn天,她们从场部刚迁徙到白河对岸的泥屋里。

姆姆就这样僵直地撑着前肢坐在一地惨白的死羊之中。人们看不懂它赎罪的神色。人们只顾惋惜,只顾清点死羊的数目,因为羊若不死便是人取之不尽的口粮。没有谁留心呆坐的姆姆。管它呢!láng恶得不像话,把每只羊都咬得烂糟糟。有人说:恐怕来了好大一群láng!

这场祸几乎是姆姆亲手酿成,它同样的rǔ汁养育善也养育恶,它这样呆坐,是只求人们懂得它,赐它一死。

人们看见金眼从很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漆黑的皮毛上有几处血。憨巴呢?唤唤看,唤不应,连敲狗食钵也唤不回它来。金眼浑身是伤,走到姆姆身边便倒下了。人们不会想到,金眼身上的齿痕是它同胞兄弟留给它的。老姆姆边舔它的伤边打量着它充满神秘色彩的黑色身形。它矫健勇猛,假如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正的狗族子孙该多好。那个浑身黝黑一丝不挂的小人儿为骑它、吮它rǔ而狠掐它脖子,若不是金眼两次咬住他拖开他,老狗姆姆早已被他掐死。人们却毒打金眼,用棍子和皮鞭,金眼不逃不躲,一口咬住支撑房屋的木桩,它的委屈和愤怒使木桩在它齿下颤抖。它被打的次数多了,木桩上便留下多处深而带血的齿痕。它从不因人误解它而向人反扑,也绝不因人的一点厚待去阿谀他们。姆姆越发爱金眼,是因为它使它看到本性彻底更换的希望;金眼在这一夜彻底背叛了它臭名昭著的亲族。

它永远背叛了láng,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狗;它站在两个敌对阵营之间,承载着双方的敌视。它的勇敢和忠实只能招来双倍的仇恨与妒意。人们也不会对它完全信赖,它血统中的嫌疑将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它死。因此,它一双纯金的眼睛里的孤独感,只有姆姆懂得。它注定此生只有一个理解者,就是老姆姆。老姆姆边替它舔伤边想,由于憨巴的罪行,或许终会牵连到金眼。它那积累多年的母性经验不能使它弄懂天性究竟是什么:一母所生的两个同胞,一rǔ所哺的两条生命,怎么会发生如此绝对的分化?它俩同是láng给的胚、狗给的血肉,一夜之间就成了仇敌。当一只láng钻进羊圈时,憨巴突然在这恶shòu身上看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找到了与它一脉相承的属性;也是与此同时,它倒戈了。憨巴用一双觉悟的眼睛打量它过去的生活、打量姆姆:原来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的养育原来是一种收买、骗局,是潜移默化的招降纳叛。当姆姆去护羊羔并向人们报警时,它看见憨巴一向憨厚的脸顿时翻了。它向姆姆扑过来,甚至比那只外来的láng更凶狠。同时只见金眼如同一条黑蛇,身子一下蹿上去,咬住这个恩将仇报的胞兄。一条界限两个营垒就在这瞬间划出。那只láng趁机将羊羔拖走,金眼和姆姆斗败野láng赶回羊圈,憨巴已不再是曾经的憨巴,它满嘴血污,舔着鲜红的舌头,眼睛忽红忽绿,已成为一只最地道的良种láng。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尸之上。它残忍至极,一只羊羔也没放过。但它不是因为饥饿,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举仅为长久受压抑又挟制的本性得到舒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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