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_严歌苓【完结】(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竟做得这样美满。建军原来可以这样敏感,这样懂得与她的敏感呼应。她泪流满面,心里问自己,你早gān嘛去了?原来你对建军是有感觉的,原来你还在爱他。

他们躺在曾经的位置上。他的泪水滴在她额上,她的眼泪湿了他的颈窝和肩头。哭了一阵,他们再次狂热起来。直到凌晨,两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来时,她说她该走了。她又说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问,建军,假如我留下来。不走了,你高兴吗?

他重重叹口气,问她为什么不走了。

她说,因为我刚刚了解你。你看惨不惨,建军?要闯这么大一场祸,要我们两败俱伤,才能了解你。

建军问了解他什么。她说了解他多么会爱。他苦笑起来,说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

她说不,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像这个夜晚那样听她讲话,也从来没有那样看着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会知道。她还想说,你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吻我,抚摸我。她知道这话可能被他听错,听成她为自己开脱罪责。他把她抱得很紧。抱得她都没了。她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孽?在和格兰新婚之时,与前夫爆发热恋。她难道只能在一团糟的关系里才能获得满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清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恋建军?一个男人对她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她总是在编织错综复杂的关系,总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乱重编。建军和格兰对调了位置,变成了偶尔享受一番的情侣,仅这念头,也够奇异,够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觉好极了,一路畅通,到达每根发梢。

她开始穿衣服,建军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链。她回头看他,泪珠子飞快地往下掉。这个建军不再是曾经的建军,是她新获得的恋人,是她疯了似的爱着却马上要诀别的情夫。她内心像若gān秘密格档,分门别类储存着她不同的爱和情,她必得将它们施给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个好女人,乔红梅对密语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红色的“大都会”,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颗红樱桃。是她自己调的酒,比例改变了一些,多了点伏特加。她开始读自己刚写完的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诚实。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无论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见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对着这不可视的身影倾诉,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只会被接受。一时间,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bào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她接着倾诉下去。十一年前,在她离开中国的前一个礼拜,她潜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抛弃的前夫。最后两天,她不再和他做爱,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天黑到天明。没有罪过,幸福不真实。她把和建军的疯狂情爱珍藏起来。在下飞机走入加利福尼灿烂的阳光和格兰的怀抱时,笑容有那么一点曲扭。她告诉格兰她多么爱他,是真话,似乎正因为她的不贞使她更爱格兰。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一杯酒喝完,乔红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说有一些片刻,她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她如此地不爱格兰。这样的片刻也常发生在她和建军共同生活的年月。这是她渴望外遇的时候。

凌晨一点半,她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去浴室洗嗽。举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里是认账的,此刻的她有一些无耻和yíndàng。但她有了一种仁慈心情,看着镜子里蠕动的曲线,心想她还是美的,就原谅那一点yíndàng吧。格兰一定要拉她去广场看学校新装在旗杆上的玩艺。一个小黑匣子,挂在旗杆半中腰,谁若去降国旗,匣子会突然发出一阵吸力,把国旗“嗖”的一下全吸入匣内。这样便阻止了焚烧国旗的人。两个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试用那个装置,招展的国旗魔术一样被吸进去,人们全鼓掌喝采。蓝天下一片粉红脸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蓝的、灰的、棕色、黑色

“棒吧?”格兰问乔红梅。

她的巴掌也在响。她向格兰笑着点头,心里想,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个无处不在的密语者?

“是中部一所大学发明的。”格兰说,“学校也不管财政赤字了,一下子买回来三部。”她伸出手,搂住格兰。这一刻她恰是很爱他,爱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动。石妮妮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十岁的学生,都是跟她学唱中国民歌的。她说密语者跟她急了,说妮妮假如再纠缠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见格兰询问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贯欺负格兰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妮妮领着两个老学生挤出去,回头对格兰说:“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没给我打甜蜜电话!”见格兰发懵,她笑着说:“看他,没劲吧,逗着玩都不会!”乔红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吗?”妮妮说:“正找呢。”她每次结束一次恋爱,就要换住址。乔红梅说她知道一处不错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问可不可以养动物。乔红梅叫她自己打电话去问。她一口气把电话号码读给妮妮。嘴合拢前,她想,密语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窝,果然怀着离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默记下来。她看一眼格兰的侧影,下午五点的太阳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并奇长,奇翘。因此他有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身边这个女人整天在合计他什么?她又想,这女人注视一张租房广告,要离开他,去投奔谁?不,去投奔什么?

投奔未知?

回信说的是昨夜,是乔红梅微醺的那段夜晚。密语者告诉她,也是个偶然机缘,她弄清了乔红梅的公寓布局:卧室、书房、客厅、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产阶级安乐窝。(不必故弄玄虚,租房处有户型图片,只消去哪里假装一个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诉乔红梅,昨夜十二点,她来到公寓楼下面。眼睛一层层攀登,登上十六层靠东南的窗口。她断定那个亮灯的窗里坐着乔红梅。她说她在长椅上坐下来,掏出口袋里小瓶装的“Courvoisier”。

读到这,乔红梅的转椅“吱”的一响。她感觉浑身过一阵冷风。同一个时间,她也在饮酒!那是书房的灯,从光色看,是制图用的台灯。没错吧?她问。她说她从来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会这样好。对着乔红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时举一举酒瓶,一厢情愿地和窗内人碰杯。

乔红梅想,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其实有些恐怖。她两只脚缩进椅子,脚趾冰冷苍白。难怪她昨夜的倾诉欲qiáng烈得可怕,看来是感应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举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红的“大都会”上。她说她二十年前的毒瘾都被调起来了。保安的巡逻车十分钟过往一次,在她身边减速,又多疑地驶过去。不久巡逻车八分钟来一次。渐渐的,成了五分钟,保安怕她谋杀自己或谋杀别人。

后来窗口的灯熄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她从长椅上站起,朝公寓楼的背面走,身后跟着保安和巡逻车。在楼的另一边,她看见另一个窗亮了灯。是个细长条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脚步,意识到那是浴室的窗。

乔红梅又是心里一毛。那时她正色迷迷地看着镜中的自身。难怪她感觉那样怪异,原来是另一双眼睛透过她自己在窥视。一个异物附了体,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体,看她的私处从yīn影下浮现出来。这个异物!她在楼下仰着脸,细长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时。那时滚热的激流从乔红梅头顶淋漓而下;逆着光线,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rǔ房上溅起细小晶亮的冰珠。水使人舒适,正因为它触碰肉体时给肌肤那一记小小的惊讶。她告诉乔红梅世上最大的舒适总藏有不适,总引起感官的惊讶。她说那半个小时,乔红梅就在那样的惊讶中,毛发全活了,肌肉饱胀起来,手臂上的圆形斑痕又回到七岁,带一丝炎症的刺痒。乔红梅这时痛恨她,这个密语者。就像她曾经会突然痛恨建军。对格兰,她也会变得仇人一样。

她马上回信,说够了,别再拿她继续过瘾。她说,我不是你这种女同性恋者的猎物;我绝不会和一个女人偷情。

回信说,别那么把握十足。

乔红梅说她弄得她心力jiāo瘁,在上课时常常睡着,夜里却通宵醒着。这是她博士学位的最后时刻,她处在崩溃边缘。果然,对于同情的呼唤生效了。她说对不起,那么就让我远远地爱你。你苦闷或绝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时你会感觉到我,你的优美永远不会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优美的目的。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语打中,赶紧下网,并换了一个新网址,只告诉七个人,并且请这七个人为她的新网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语者的信,她的搜索范围就缩小到这七个人头上。然后她把密语者所有的信打印出来,一遍遍地读。一共有十八个拼写错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儿四个,二十二个,无一例外地拼错。接下去是几天的宁静,打开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军的一封信,很短,告诉她,他妻子生了个男孩。她在离开建军后,那阵歇斯底里的爱和欲望都平复了,随着他的结婚、升官、装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随着她不断觅到的新欢消退了。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顾,暧昧的笑容,以及打着礼节幌子的拥抱与亲吻。对象多半是格兰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时有颗不老实的心。他们对她的迷恋基于误解,她便长期维护着这些美好的误解。

她回到她和格兰的正常生活中,心惊肉跳刚过去,沉闷和单调可以作为恬静来享受。石妮妮却不宣而至,进来就大声讲中文。她说她今天在旧金山发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样。乔红梅问什么相片?妮妮这时倒来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兰正叉起一块煎鱼肉,一听爆炸出这么个词汇,鱼肉从嘴边落到盘子里。他看着两个中国女人,希望得到解释。

妮妮说:“我在讲一个恐怖电影。”她知道格兰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没办法。

她告诉乔红梅,自称二十岁女郎的人寄给她的照片里,有张最近的,背景是爬满桔红三角梅的一座拱门,左上方可以看见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处于恋爱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风景点的伴儿。根据照片上的座标,她找到了那座拱门。她和男友坐到街对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点,果然把女郎等来了。女郎开一部旧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阳镜,穿CalvinKlein牛仔裤,NineWest皮凉鞋,脚趾上不涂蔻丹,手腕上有十来个银镯,走路就“叮叮”作响。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完全不象个“Parricide”(注:弑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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