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莫相负_白落梅【完结】(5)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卜算子 咏梅 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huáng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chūn,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说今生总有一株植物和自己结缘。 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陶渊明,似南山的秋jú,孤标傲世。还有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的周敦颐,若风中的莲花,素洁淡雅。而陆游则以梅花自喻,他是 驿外断桥边 的寒梅,清幽绝俗。仿佛寻找一种,适合表达自己性灵和情怀的植物,才不会被尘世的茫茫风烟所隐没。

陆游自喻为梅,但不是长在显赫门庭的梅,不是开在名园别院的梅,而是生长在荒野驿外的寒梅,孤独地经历着岁月更迭、四季轮回。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无人欣赏,备受冷落。那么多人打身边匆匆走过,从来没有谁,肯为它驻足。纵算是被它怒放的花枝和冷艳的幽香吸引,也只是随意折取一枝,也许寄与故人,也许回去装点花瓶,也许顺手就丢在了路边。而梅花依旧是驿外边的梅花,依旧开得寂寞、开得无主。

陆游借冷落梅花,写出自身在官场备受排挤的遭遇。陆游一生的政治生涯极为坎坷,早年赴临安应试进士,取得第一,为秦桧所嫉,竟被除名;孝宗时又为龙大渊、曾觌一群小人所排挤;在四川王炎幕府时要经略中原,又见扼于统治集团,不得遂其志;晚年赞成韩侂胄北伐,韩侂胄失败后被诬陷。仕途的浮沉,让这位失意英雄,感叹自身就像这一树野外的寒梅,有一种四顾茫然的落寞。同时也表达他似梅花这般不慕繁华,傲世高洁的品格。性格孤高的陆游,决不会争宠邀媚,曲意逢迎,只坚贞自守这份崚崚傲骨。他宁可做一朵开在驿外断桥边的野梅,也不做生长在高墙深院的梅花,被凡尘束缚,失了雅洁和灵逸。

词的上阕写野外的寒梅,寂寞开无主,孑然一身,没有人为她留驻,她也无须为人牵怀。 已是huáng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多少个寂寥huáng昏,她独自忍受愁苦,更有无情风雨,偏偏这时来袭,让她陷入寒冷的困境。但她不畏严寒,在凄风苦雨中,傲然绽放,誓与红尘抗争到底。在这里,一个 愁 字,将梅花的神韵渲染,仿佛让我们看到,那素洁的花蕾上,萦绕着如烟的轻愁。 更著 二字,加重了环境的艰苦,但梅花坚定的意志,没有被风雨粉碎,依旧在冷峻中傲放,铮铮铁骨,令人敬畏。读到此,禁不住想问,这就是陆游在官场所处的环境吗?他如同一枝高洁的梅花,不为浮名,有着敢与权势抵抗的傲气。

这枝寒梅, 无意苦争chūn,一任群芳妒。 chūn天本是万紫千红的季节,百花争妍,蜂飞蝶舞,在气候的锣鼓声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唯独梅花,无意争chūn,凌寒先发,只将chūn来报。她就是这样,敢于在雪中怒放,玉骨冰肌,令百花失颜。然而梅花本无意相争,而惹得百花相妒,妒她鲜妍的朵、妒她清瘦的骨、妒她幽冷的香。梅花却无心计较这些,她一如既往,在属于自己的季节绽放,开落随缘,与人无尤。不解悲喜的草木都如此,更况是碌碌尘寰中的人世。陆游卓然的傲骨,难免被那些苟且偷安的小人妒忌,然而他似冷傲的梅花,洁身自好,处浊世,依旧洁净如初。其实红尘,就是一口污浊的染缸,任何人在里面,都不可能做到彻底的洁净,但心存淡定,自是红尘如泥,亦可以独自清醒。

是的,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花开花落自有时,无论寒梅如何在雪中傲放,但也要遵循自然的规律。她行将凋零的时候,又被狂风骤雨的摧残,就这样纷纷飘落,碾作尘土。纵算化作尘泥,那冷香幽韵,也依旧如故。这就是梅花的命运,她不怕寂寞无主,不惧风雨相欺,不屑百花妒忌,就连碾作尘泥,也要做最骄傲的自己。这也是陆游的命运,他不屈现实的威bī,寂寞而洁净地活着。

他这一生,写下了近万首诗词,其中大部分,都以爱国为主,所以被称做爱国诗人。风格雄奇奔放、沉郁悲壮,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卓越成就,有着遮掩不住的万丈光芒,故此生前有小李白之称。他在晚年虽然退隐江湖,做了几十载闲逸的陆放翁,但他的爱国之情不减当年。在他死前,曾作《示儿》一绝: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片赤诚之心,犹如梅花,至死不渝。

这一生,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陆游到死都没能放下的。他和表妹唐婉有过一段倾城之恋,却被其母狠心拆散,造成了两个人一生的悲剧。本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只错在太过恩爱、太过情深,情深不寿,qiáng极则rǔ,他们就为这莫名的缘由,劳燕分飞。多年后的沈园重逢,让彼此,更深切地思念前缘旧梦,让陆游写下千古绝唱《钗头凤》。

果真是情深不寿,归去后的唐婉就忧郁而死,留下陆游怅叹一生、追忆一生。在唐婉逝去四十年的时候,陆游重游故园,挥笔和泪作《沈园》诗: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chūn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chuī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到八十一岁时,这位孤独的老人,还梦回沈园,写下: 城南小陌又逢chūn,只见梅花不见人。 直到离世前一年,陆游再度重游沈园,怀念唐婉,此情至死,感人肺腑。

陆游以梅花自喻,然而城南小陌的那株梅花,难道不是他情系一生的唐婉吗?她心如日月、情比金坚,似一朵高洁的白梅,为情而落。这朵白梅,就落在陆游的心里,从此,不再寂寞开无主,不再huáng昏独自愁。就这样,为了一段承诺,他活到白发苍苍,只为,守护那株清冷、冰洁的梅花。

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看一段 消逝的汴京遗梦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赵佶

裁减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chūn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只读这一句 和梦也新来不做 真的有种不可言喻的悲伤。不,应该是,绝望。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说,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也伸手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风云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注定会是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斗转星移,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赵佶,宋徽宗。在位25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54岁。短短几行字,却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掳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jiāo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chūn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于他都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chūn来chūn去,不过是,多添了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衰败的俘虏,也不过刹那光景。chūn尽还会有chūn回,而他此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么还会有归期?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位后,荒yín奢侈,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修建宫殿园林,很快就把国库挥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的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没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贬为庶人,连同他的臣子和嫔妃,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所有的珍宝、礼器、藏书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彻底地破碎了。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远离风月。从此后,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qiáng行索去,受尽凌rǔ。曾经说好了地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彼此都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 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他叹: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他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时而相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地过完以后那漫长的岁月。可近来几日,真的是连梦也不做了。那般流淌的思绪,已在绝望中渐渐gān涸。人生,就像是一盏摇曳的油灯,油尽灯灭,一丝光芒也不会再有。明明灭灭的烟火,只给那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已经了然入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或者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有了些许的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会有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行尸,去了金国都城。任由他们摆布、侮rǔ,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他人生的风景里,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rǔ,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是残缺。赵佶,接受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托付,一个国家的托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只接受了尊荣华贵,搁下了万民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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