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17)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几年后,外公喝完那坛他深藏数年的老酒,在一个大雪纷扬之夜死去。死之前,他已不解人事,就连小舅英年早逝,于他亦是置若罔闻。我不知道,上苍这样的安排是残忍还是慈悲,生命中有许多劫难,躲得过是福,躲不过是祸。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十多年了,外婆守着过往残缺的回忆,孤独地活着。她时常教导我,人要学会遗忘,才可以活得轻松。但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于他却是永难磨灭。我亦谎骗她,说人死去会有灵魂,有一天,她和小舅,还有外公一定可以天上重逢。而我知道,随着外婆日渐苍老的容颜,他们相会之时,不再遥远。

没有伤悲,如若久别的故人,真的相逢有期,那是成全。或许这世上并没有永恒,万物生灵,有一天终将灰飞烟灭,那些掩埋在尘土中的故事,更是下落不明。那时,光yīn还是光yīn,而我们,又会是什么?

年光飞逝,旧欢如梦。有时,觉得自己已近迟暮之龄,对世间繁华无多热爱。不喜远游,不喜喧闹,除了偶尔去几次近处的山水园林,算是足不出户。静坐,喝茶,养花,听雨,我安享当下闲逸的时光,亦是对数年来寂寞耕耘文字的恩赐。

此刻,独坐小窗,看落霞归去,庭院灯火阑珊。曾经可以任意挥霍的光yīn,如今只能省俭用之。年岁越大,时间愈见拮据羞涩,不过对外界纷扰的事物,亦无可相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修为,人间多少必经之事,走过了,也就从容。

多想做个明净旷达的智者,不受凡尘束缚,老去山林,饮醉烟萝。那时间,再不惧光yīn催急,无谓生命短长。

第27章 听雨

在江南,听雨不是一种诗意làng漫,而是寻常生活。水是江南的灵魂,离了水则离了情,亦离了梦,便没有缠绵悱恻,亦没有百转柔肠。江南多雨、多河、亦多桥,多舟,它被称作水乡,其钟灵毓秀,万种风情,令无数才子佳人心旌摇曳,魂牵梦萦。

焚香品茗,坐于窗下,听雨落在瓦檐、石阶,还有明净的初荷上。渐渐地,落满尘埃的心,亦被冲洗gān净。此时无多念想,有一处安身的居所,一瓯清茗,唯愿地老天荒。周作人曾在《喝茶》一文中写过: 喝茶当于瓦房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陶瓷茶具,同二三人真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一个人听雨,是一种美丽,亦有一番情境。cháo湿的书卷,仿佛流淌着千年水墨,泛着陈味,异常的好闻。 小楼一夜听chūn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江南的雨,无墨亦成画,无律亦成诗,无心亦成境。雨巷里,石桥上,有闲庭信步的雅士,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柄油纸伞下,遮住了多少冷暖jiāo织的故事。

有人听雨楼台,有人听雨客舟,还有人听雨西窗,有人听雨檐下。我从一个听雨的善感少女,到了青chūn迟暮。江南的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下着,没有尽头。雨夜读词写句,一盏孤灯,一枝瓶梅,有一种不与世争的安稳和宁静。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其实,有没有那个共话西窗的人亦无谓,世间情爱恍若幻觉,一个人的风景永远不会重复。

那年chūn日,江南梅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月有余。水上萦绕的烟雾,看不到村庄房舍。田野山径,偶有穿蓑戴笠的农人和渔翁,采挖蔬菜,垂钓河鱼,用来装点餐桌。深山丛林,隐于迷雾之中,再无人迹。

庭院的青墙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不知名的小花小草翠绿葱茏。雨从天井的檐角下落,母亲用陶缸接水洗菜,父亲取水煮茶,而我盛水插梅。那时村庄远离尘嚣,雨水洁净,清慡甘甜。后来读明代罗廪《茶解》,书中写道: 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梅后便不堪饮。 方知梅雨之珍贵,只是历经了时代的变迁,那甘甜的雨又还给了岁月。

烟雨江南,人间万户,皆在檐下廊前听雨。养蚕的人家,屋里到处牵起了麻绳晾桑叶,十几匾的蚕宝,繁忙地吃食着桑叶,其声响若阳chūn白雪,美得令人心动。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而我总愿做汉乐府诗《陌上桑》里那个采桑的秦罗敷,在陌上江南,采桑养蚕,拆茧缫丝,换了银钱当作积蓄,补贴日子。

一夜的雨,后院的草地会长出许多地木耳,我提了篮子,采摘半时辰,为母亲的厨房准备鲜美的食材。细润的地木耳,配上辣椒和胡椒粉,入口慡滑,回味无穷。有时应同伴的邀约,三五个人穿着小蓑衣到后山去采蘑菇。cháo湿的老树,被青苔包裹,亦长出许多蘑菇。采上一篮子,回来烹煮面条,或清炖野鱼汤,这便是农人餐桌上的山珍。

梅雨催熟了山中的杨梅,趁着细雨停息的半日,背着竹筐,寻找野生杨梅树。无论青红,采回满满的一筐。回家坐于厅堂细致地挑选,红的用白糖腌上一碗,当作茶点,慢慢品尝。青的用来晒成杨梅gān,或浸酒,这一切都是季节对我们的恩宠。飘散在空中的酸甜之味,挑逗着味蕾,令人垂涎欲滴。

梅雨之季,最养闲情。许多农事被搁浅,看着淅沥缠绵的雨,竟也不恼,倒是安享这繁chūn的简净时光。一家人聚坐厅堂,听雨喝茶,炉火里冰糖煮梅子,案几上摆放三五样自制的点心。或有邻里上门闲坐,喝茶说些家常,也论古今沧桑变迁。

我时常和隔壁的珍儿,登上戏台玩耍。乡村戏台简陋亦jīng美,木板搭建,立柱、斗拱、飞檐和宝顶皆有雕刻的图案。左右两扇门的横梁上,写着出将入相。台柱两旁的楹联和匾额,出自乡儒耆宿之手,多年后再去瞻仰,只觉字迹圆润潇洒,颇有唐宋风骨。

戏班子来时,戏台被他们华丽的道具装饰,一旦离去,又回到初时的冷清。台上装扮着皇族贵胄,台下则为天涯戏子。有时节日里请来戏班子,若遭逢雨天,便将他们安置在祠堂里。家境殷实的大户,管他们一日三餐的伙食。殷勤的人家,则请他们到家里喝茶吃果点,略尽东道之谊。

梨园如梦,他们有如漂泊的大雁,奔走于浮尘乱世,栖身于南北的屋檐。生命如流水,匆匆流逝,没有片刻的停息。在我记忆里,人生最奢侈的事,莫过于在古老的旧宅听雨,和寻常岁月温柔相守。途中遇见的风景虽然美丽,却总有太多无常的聚散,让人措手不及。

一场秋雨一场凉,那绵密无声的秋雨,洒落在万户的屋檐,令人惆怅忧伤。寂夜听雨,凉薄的风透过幽窗,案上的煤油灯光影浮动。母亲为我压好被角,继续坐于灯下赶织毛衣。旧年为我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已经小了,而我多希望时光可以缓慢些,不要这么快长大。那样母亲的青丝,亦不会成白发,秀美的容颜,更不会仓促老去。

父亲打着伞,独自走着夜路,从这个村庄,赶去那个村庄。一个小小药箱,救治了方圆数十里的村人,而他亦为此积劳成疾。若gān年后,父亲患了一场大病,挽回了性命,却从此依附药物维系健康。外婆曾说,父亲年轻时救死扶伤积了许多功德,它日必有相等的福报。父亲说,医者父母心,真正的良医,当以慈悲济人,不图回报。

李玉山有诗吟: 秋yīn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雨是一种闲情,亦是一种愁绪,更是一种意境。曾经被称作白莲之乡的故里,漫植莲荷,清秋时节,整个村庄都可以听到雨打残荷的声音。 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 诗人词客,在雨夜里煮酒jiāo心,静卧闲谈。乡野村夫,则守着一窗烟雨,思虑着明日的劳作。

细雨缠绵,飘dàng太多的过往。这些年,我在异乡听风听雨,总忘不了那扇雕花的小窗。母亲说,村里的戏台重新修建,戏班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与我童年做伴的珍儿,早已嫁作人妇。我依稀记得曾与她有过什么约定,只是被淹没在无涯的时光里,再也不能兑现。

外婆酿的茉莉花酒可以开坛了,逝者已矣,以后的岁月,我当守诺,每年栽种几盆茉莉,对之情深。无论我走得多远,寂寥雨夜,至少还有回忆相陪。梦里外婆依然健在,着一件蓝色斜襟盘扣上衣,梳光洁的发,簪一朵洁白的茉莉。她笑靥如花,恍若重生。

人生多少恨意,恨年华匆匆不能停驻,恨离合生死太无常,恨姹紫嫣红总成昨天。其实此生,听过一场缠绵悱恻的雨,爱过一个情深如水的人,亦当无憾。东坡居士有词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第28章 流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喜爱王维的诗,清新自然,空灵闲逸。此诗为其隐居终南山所作,淡远之境,不输渊明之风,山水禅意,令人神往。

金庸笔下那位超凡脱俗的白衣仙子小龙女,则常年居住于终南山脚下的活死人墓。与之为邻的全真教,亦在终南山脚下。终南山为秦岭山脉一段,峻拔秀丽,似锦绣画屏,临近长安,为修道高士隐居之所。今时亦有许多人,前往终南山寻仙访道,观云看雨。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潜的诗,亦是宁静淡远,无有雕饰。天地无言,四时井然,多少人落入尘网,碌碌难脱,渴望如飞鸟一样回归山林,白云那般自在闲适。

山中百物,各自静怡。不管是漫步于清风明月的田野,亦或独行于细雨轻烟的竹径,皆可让久居尘世的心,找到片刻的宁静。这便是田园之思,桑梓之念。一湖水,几片云,数从山,梦里的故乡,还是那个模样,不因年轮更改。

我亦曾守在山中村落,做着一个不入红尘的女子,采莲浣纱,伐薪煮茶。晨起,从雕花的古窗看去,隔着花帘,听几声莺歌燕语。流云于窗边踱步,来去匆匆,看似无情,实则有心。动与静,聚与散,于回风流云身上,寻不到一个终始。

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小窗幽记》,曾写: 宠rǔ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阅读人生,历尽山水,亦只为了达到此番淡泊境界,不惊宠rǔ,任自舒卷。悠悠白云,来去如梦,于乱世浮生,从容飘dàng,无所欲求。

云,漂浮之物,万状姿态,居无定所。几多变幻,不知归期,亦无归处,随风聚散,一世空空。山中的云,倚着山光水色,若隐若现,携着微风雨境,美妙如画。云本无根,看过chūn荣秋枯,朝飞暮卷,总是释然超脱,随遇而安。

那年初夏,我与邻居珍儿睡于她家的楼阁之上,夜看漫天繁星,晨观万千云海。那时幻想,自己是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否可以穿越古今,探看秦汉唐宋风采。亦想做一剪来去的白云,远离世外乡村,赏阅人间至美山河。

你看过变幻莫测,洁净无尘的云吗?在炊烟初起的早晨,在阳光潋滟的午后,于西风斜阳的日暮,它一生变幻无端,孤独无依,风雨是过客,山水是路人。曾笑自己身似浮云,半生孤旅,没有倚靠,亦无真正的归宿。我曾经那么地喜欢云,如今和云一起同命运,共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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