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独处，日子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音。那些被时间删去的许多记忆，重复拼凑，被遗忘淡去的故人，又重新想起。当年挥手道别时，都说江湖相忘，各自安好。不曾想，那些点滴过往，于流年深处，总是明灭难消。
不要怪相逢太晚，此一生，在适当的时间，遇见适当的人。有些美丽的错过，胜于无趣的相逢。都说相见莫如怀念，聚时欢乐，离时悲戚，有些人，有些爱，隔了山水几程，反而细心呵护，令人珍惜。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此为《红楼梦》里薛宝钗《咏白海棠》之句。她的诗，一如她的气质，她的情怀。薛宝钗她不爱艳妆，爱雅淡，无论何时何境，她皆安分随时，藏愚守拙。相比黛玉之多情善感，宝钗更有一种宁静娴雅。
相逢是缘，相离亦是缘。那些曾经有过誓约，许下山盟的人，最后悄无声息。那些素日无多言语，淡如白水的人，始终不离不舍。缘分的河流从容飘dàng，今日同舟共渡一段美好的时光，明日不知又会登上谁的客船。
许多人的世界，我们走不进去，亦无须走进去。浩瀚人世，渺若微尘的你我，于千万个人中相逢，已是机缘。有一天，不经意走失，或许在多年以后，还可以找到阔别已久的音容。
其实，父子母女之间的相逢，亦是缘分。不知积累了多少世，今生才会成为至亲至爱之人。你漫不经心地错过，来生再无从寻找，哪怕是走过的淡淡痕迹。许多道理，我们都懂，只是一入凡尘，多少心情都给了纷繁的生活。留下些许温暖记忆，又禁得起多久的消磨。
父母年迈，多年来，我独自漂泊千里之外，内心知晓与他们的重逢，是见一次则少一次。这世上，许多人同我这般，飘萍踪迹，离了亲人，恩情难报。亦想回到旧宅故里，和父母亲人愉悦度日，终放不下如烟的现世，抵不过岁月的追赶。
那些曾经遇见的人，经过的事，无论是爱与不爱，欢乐或悲伤，都成了回忆，缓缓地淡出生命里。直到忘记，直到消失在漫漫风烟里。
相逢是首歌，同行是你和我。纵算以后走丢了彼此，亦无须去寻找和等待，有缘的终会重逢，无缘的换一声叹息。
多少情感，像尘埃一样来去。多少相逢，被匆匆写下结局。那么多的故人远去，那么多的繁华落尽，抹去昨天所有的记忆，又该拿什么来淡淡送离。
第20章 huáng昏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每至秋日huáng昏，总会想起唐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写之句。那般情境，一晃已过千年，却是映在画中，不曾为谁而有半分删改。斜阳脉脉，染柳烟浓，记忆中的huáng昏，虽也明净苍茫，但终究带着美丽的感伤，无言的惆怅。
悠悠沧海，三十年，不过是岁月洪荒里的一粒尘沙，微不足道。于我，则过尽半世芳华，青chūn不再。我亦曾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孩，随同光yīn徙转，成了今朝模样。多少个日落huáng昏，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可昨日烟火，在过往深处，总是明灭难消。
幼时单纯，不懂人间清愁，更不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huáng昏 的悲凉。安于江南某个小村落，山深路遥，与繁闹的外界，无多往来。huáng昏里最常见的一幕，则是流水炊烟，倦鸟投林，农人归家。
小舟系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父兄采挖的莲藕在池水里清洗后，鲜嫩白净。而我和姐姐细致地挑拣刚打捞的菱角，给母亲备好今晚的美食。落日熔金，染醉了半片天空，云霞叠làng，瑰丽似锦，恍若山风打翻了颜料，美得惊心。
转过那片翠绿的小竹林，就可以看到黛瓦青墙。简陋的厨房里，母亲烧着柴火，炒上几道自家种的小菜。斜阳洒在灶台上，陶罐里的作料，也好似染了色彩。暮色四合，煤油灯下，剥开煮熟的菱角，雪白如玉，香糯可口。最后一点余晖，在庭院的天井里，渐渐敛去。
后来在书本里读到南朝梁江淹写的《采菱曲》。 秋日心容与，涉水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 方觉那些兰舟独上，卷衣采菱的日子，如梦似幻，美丽至极。而我亦随着无数个日落huáng昏，从青涩的小女孩，长成了绰约风姿的妙龄女子，为解心中愁绪，划着兰桨，唱起了采菱的歌。年长我几岁的姐姐，则早早地离开乡村，去了充满幻想的遥远都市。
那时huáng昏，果真多了另一种意味。我爱上了宋词，恋上了戏曲，也与多愁和善感成了知jiāo。晚霞日落，不再只是纯粹的美丽。读罢赵令畤 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huáng昏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苍凉。独坐于老旧的木楼上，远眺斜阳，似要将秋水望穿，却不知，远方的归人是谁，又到底在哪里。
楼下的戏台，已是锣鼓喧天。虽是偏远乡间，若遇民俗时令，或节庆之日，则会请来戏班，热闹地唱上几天大戏。村人们踏着晚霞归来，洗去一日劳作的尘土，穿戴洁净的衣裤，早早坐于台下，等待一场戏的开幕。老友相聚，或带几壶陈年老酒，或泡几盏新摘的野茶，沉醉在生旦圆润婉转的唱腔里，忘记chūn秋，不知古今。
只见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huáng花，几缕残霞。快先把云帆高挂，月明直下，便东风刮，莫消停，疾进发。 卧病在chuáng的倩女，为追随王文举，魂魄离体，不惧万水千山，同他赴京。而台下的我，早已被那凄美的唱词，感动得泪流满面。竟忘了，这只是戏曲家，编排的一出戏，是自己过于当真，入戏太深，无法轻易走出来。
终于有一天，我背上行囊，为了所谓的前程，在日落斜阳下，离开故里。穿过烟雨巷，告别折柳亭，深知以往和草木山水为邻的岁月，已是前生。若生于古代，我亦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闺阁女子，守着柴门里的朱帘小窗，看几场花事，有幸读几阕小山词。或在戏文里，找到了梦的依托，偶尔扮一回青衣，唱几出折子戏。
而后，听命于父母的安排，嫁给村里的某个少年。那种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爱情，或许不会有，却也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以后的日子，平凡生养，相夫教子，伴随晨昏日落，慢慢老去。
世事无定，曾经渴望远走他乡，遍赏世间风景，最终被赋予了飘萍的命运。这一切，像是岁月对我的惩罚，到如今，依旧不依不饶。生活最初给了许多人美丽的想象，时间久了，方知人生无处不红尘。当年的肤浅，被今时的深沉所取代，不必千帆过尽，已解百态人情。
这时huáng昏，更添几番人世况味。或遇斜阳映画，烟雨敲窗，心中必是感慨万千，无所适从。久而久之，huáng昏成了一种病，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不约而至，如影相随。无论是否安家落户，衣食无忧，终觉只是天地间一个过客，少了幼时乡村那般不与世争的安然。
huáng昏给天涯旅人带来太多的感伤，因为我们都需要一个安放心灵的归宿。那些围炉煮酒，雨夜谈心的闲情日子，早已锁进了旧庭深院，不复再来。我开始惧怕huáng昏，它总是带给我一种遗世的孤独和寥落。仿佛在提醒，我的青chūn，已然渐行渐远。
如若心有归依，又何惧风霜相催，岂不知，坐断huáng昏，可换来月夜长宁。我心浮沉，没有陶潜采jú东篱，终老南山的悠然闲逸，总在暮色时分，感叹人生风尘无主。时光无情，纵算我诚心悔过，亦不能返回乡间，泛舟采菱。更不能在村落里，觅得一个简约男子，与他携手日落，共度流年。
此刻秋雨huáng昏，寒蝉惊梦，内心百转千回，皆因多年漂泊所至。huáng昏本无罪，是世人太过情多，将回忆当作远行的资本。卸下白日粉尘，一切故事行将落幕。告别今日，那未知的明天，何曾遥远。
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曾在一个秋窗风雨夜，填写一阕《秋窗风雨夕》。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凭借文字，不知捱过多少个凄清huáng昏。她寄人篱下的命运，注定了一生的悲剧。偏生曹雪芹，那般狠心，给了她嗽疾。每岁至chūn分秋分之后，黛玉必犯此病，她的huáng昏，以及长夜，在药香中度过，最终还是魂断潇湘馆，情绝大观园。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无法舍弃的城池，我的城，在儿时的故土。那里的一石一木，一砖一瓦，都有记忆，蕴含情感。而huáng昏，竟成了时光梦里的归宿。仿佛它所在之处，应该温暖宁静，再不必流离失所。
短暂huáng昏，亦只是一段注定消逝的风景，每一天，皆不可替代，都值得珍惜。晚风多情，弹一曲《禅茶一味》，拂去日落的怅惘。我本爱明月清风，又何须为谁更改心情。
虽如此，终难忘乡村小楼，秋景斜阳。依稀听见，那古老的戏台上，有舞着水袖的戏子唱道： 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鸣箫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江湖变幻风云，却不改初颜，而我们在时光的浩海中，沧桑老去。我盼着那一天，到了huáng昏之龄，可以重回故里，在烟柳霞光下，泛舟采菱。不知道，那深深庭院里，还有谁为我点亮一盏煤油灯，谁与我共饮一壶陈年佳酿。
云横雁字，斜阳古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第21章 远行
最美的风景，总是在远方。这像是对光yīn的约定，为了这约定，我试图走出生命中那扇小小幽窗，邂逅世间万千风物。如此匆匆跋涉，赶赴一场人间烟火，并非我所愿。倘若可以，我宁静安然于一间小院，静守一朵花开，等候一只南归的燕子，为它讲诉苍绿的流年。
未知的风景，陌生的城市，于许多人来说，充满了想象和诱惑。他们为了满足内心宏伟而美好的心愿，不惜征程万里，河山踏遍，直至寻到人生最终的归宿。这个过程，足以让你倾尽所有，珍贵的青chūn，安稳的幸福，以及原本纯真的自我。
年少时，总听见父辈对我们说： 好儿女志在四方，不可留恋家园。 那时全然忘记先人留下的古训： 父母在，不远游。 仿佛唯有走出狭窄的山村，才能觅到远方瑰丽的风景。阅历于一个人来说，是给岁月最好的jiāo代。任何逗留和闲庭信步，都是对时光的辜负，亦将接受世事的惩罚。
我虽为女子，尚无几多豪情壮志，却不曾免俗，也随凡尘步履，听从了漂泊的安排。这些年，天涯辗转，离合看遍，儿时的故里在记忆里开始模糊不清。曾经古朴的乡村，老旧的农舍，山花野草，淡饭粗茶，竟成了穷尽一生，回不去的地方。
梦里多少次，回到黛瓦青墙的老宅，和年迈的外婆，围炉煮茶，说说老去的故事。多雨的南方，天井长满了苔藓，植物野花，遍地开放。只要守着一座庭院，就可以赏阅草木清波，明月冬雪。醒来后，我依旧背负行囊，如同过客一般徒步奔走，不为信仰，只是远行。
外婆说，旧时女子虽不曾见过大千世界，百态繁华，却可以守着小小村庄，平静度日。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嫁做他人妇，闲时无事，亦可相聚一处，织布绣花，采茶剥莲。日子虽清简，却亦是别无所求。
若有远行经商求学的男子归来，则听他们讲述外边的风云世事，繁闹喧嚣。亦曾有过渴望和向往，但终舍不下窗前的月，门外的柳，绣蓝里的布，还有灶台的烟。她们的一生，都留给了生养的故土，荣rǔ相随，悲欢与共，竟是无悔无怨。尽管她们没能乘过远行的车马，错过许多美丽的相逢，却亦在属于自己人生的旅程中赏阅四时风景，秋月chūn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