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11)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偶然想起新版《笑傲江湖》结局处,平大夫把东方不败葬入冰湖时说了那么一句话: 其实都是有情人,只是很多事情,终将都被淹没了。 这位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亦只是一个戏子,为了心中所爱,放弃万里河山,千秋霸业。人世间一切虚名功贵,终付与尘土,唯有情爱得以永恒。

《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就那样入了戏,他在现实中做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蝶衣还是虞姬。一句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深陷命运设下的这个局,一辈子没能走出来。段小楼陪他演过了一段姹紫嫣红,最后虞姬选择在戏中了断自己,留下楚霸王,独对断井颓垣。

不是他心狠,是动dàng的红尘让他无处藏身。虞姬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逃不过情劫。他一生飘零,一生无法把握自己,唯有死,可以做主。程蝶衣把戏当成了真,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他用灵魂,演绎了死亡的美丽。虞姬死了,程蝶衣死了,张国荣也死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梦里梦外,都是孤独的戏子。

幼年时,最常看的是乡间社戏。每逢民俗节庆日,便请来天涯戏子,到村里热闹地唱上几天。一般只是六至八人组成的小戏班,他们虽风餐露宿行走江湖,亦讲究这个行业的华丽排场。

画上油彩,他们在台上扮演着剧中的角色,赚取看客的眼泪。曲终人散,卸下妆容,也只是寻常百姓。但总会令人恍惚,有时误以为就是戏中人物,而无端地想象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凄美传说,和苍凉故事。

后来,外婆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得祖先恩德,属村里的大户,良田宅院,陶瓷玉器,家底甚为殷实。曾外祖父一生爱花草,喜美玉,尤爱戏曲。村里的戏台,则是他捐资修建,比之远近邻村的戏台,更为大气华美。每至家人生辰,或遇时令,外曾祖父便请来戏班,摆宴款待,听戏学戏,痴迷不已。

而他,终究没能躲过那场情劫。他爱上了戏里的青衣,那个装扮过杜丽娘、崔莺莺、白素贞和李香君的戏子。外婆说,她见过那戏子,美得不可方物。那女子妖娆、冷艳,亦决绝。曾外祖父不顾族人反对,排除万难,坚持纳她为妾。以为可以将她拯救,从此再不做被人嘲弄的戏子。

她到底还是走了,她说这深宅大院,锁住的只是孤独的灵魂。今生她的归宿是梨园,唯有在戏台上,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大概看多了世间凉薄,演了那么多场的戏,又有哪些成了真。美丽的结局给了别人,冷落的散场,唯独自己。

曾外祖父竟然因她的离去,从此郁郁寡欢,后时常读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六十岁那年,便悄然辞世。多年后,我仿佛明白,那个不识字的外婆,为何总能无意说出一些禅语。想来一切都有前因,并非是居住在临川才子之乡这样的福地,而是被其父所感染,对世事看得更分明,更透彻。

往来皆是过客 , 我们都是戏子 。这样的话,在很小时候,便听外婆说起。当时年少,不解世情,而今尝遍百味,方觉如梦人生,都是云烟过眼。我们都是戏子,每当忆起这句话,内心千回百转,无限悲伤。

红尘是一个喧闹又萧索的大戏台,我们装扮着不同的角色,演绎着离合悲欢,生老病死。到最后,连自己亦分不清,哪段是真,哪段又是假。演了一辈子,唱了一辈子,过了一辈子,那些携手并肩的人,随着光yīn,且行且远。

落下帷幕,卸下脂粉,世界从此安静。我时常会想象,那些老去的伶人,孤独地守着某座深宅大院,看窗外烟火飞扬。回首一生,晓风残月,千山暮雪,已不知何处是故人家。我那听了一辈子戏的外婆,如今守着风烛残年,又还能看几场人世变幻?曾外祖父将他未了的夙愿,无声地托付给了我们。母亲和我,无不钟情戏曲,也曾几番误入戏中,惆怅彷徨。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据说,有一个戏子叫入画,有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决意将其赎回,与之长相厮守。入画深知戏子地位卑贱,不忍辜负公子,此生注定行走天涯,南北东西。这故事与外曾祖父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又或许,千百年来,戏子都在扮演同样的情节。

对镜临妆,舞着婉转的水袖,再美的戏子,亦抵不过刹那芳华。岁月逐人,你若爱她,就许她天荒地老。若你只是一个如烟的看客,就不要轻易将她惊扰。虽说戏子冷情,也禁不起漫长的等待,承诺似风,你相信了,伤得最深的总是自己。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年少时,喜读席慕蓉的诗,简洁、委婉、生动,亦情深。她的诗,有一种淡淡情绪,像江南烟雨,似一壶早茶,让人迷离,爱不释手。许多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融入诗中,被她的文字击中心中柔软的情感。

席慕蓉的《戏子》,是一个伶人内心深刻的独白,读罢让人酸楚而悲伤。戏子每天都在更换着不同的面具,装扮太多的角色,世人渐次遗忘了他们的过去,仿佛今生就只有一个名字,叫戏子。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第17章 梅妻

这两个美得令人心醉的字,仿佛是从宋朝的河畔,飘游到今生的渡口。我的梅妻,其实与宋朝隐士林和靖无关。世间草木万千,你所钟情的那一种,必是前世的自己。不知哪一世,我与梅结缘,不然今生亦不会对她如此痴情。

我是梅妻,梅妻是我。曾说过,今生你是我设下的一局棋,来世我做你宛若梅花的妻。这不是对某个人、某种物的约定,只觉世间有太多的缺失,太多的错过,唯愿来生可以在最美年华,早早将自己嫁出去,再不误青chūn十年。

一夜chūn雨,落尽繁华。还不曾踏赏烂漫chūn光,已是清明。花事若人生,仓促短暂,看似一季光影,实则转瞬即逝。每年chūn日,皆去梅园赶赴一场约定,在千树梅花下,低诉心事。今年竟无端错过花期,待我去时,梅花已零落成尘,只剩一两株晚梅,在寺院的墙角,轻语禅机。

桌案上,简洁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粉梅,刹那芳华,已是一世。取一把心爱的梅花紫砂,泡一壶香雪花茶,满室流溢淡淡的茶香。《红楼》里有个叫妙玉的女子,品香茗,赏红梅,她的高洁与灵性不与世同。屈原有诗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jú之落英。 想来餐食落英清露,是多么美妙风雅之事,一如此刻,喝茶赏花,隔着竹帘,听窗外落花簌簌,chūn雨缠绵。

幼时只觉梅花是风雅高洁之物,一般的乡野山村不可多见,它应该落于高墙大院,贵族人家。爱梅、赏梅、咏梅之人,亦属风流高士,兰心女子。后来读陆游的诗,才知梅也长于驿外断桥边,古往今来的过客皆可赏之。但梅的高贵、孤傲,却不因它零落驿外,而减了风骨。

幼时那个叫竹源的乡村,恍若世外桃源。chūn风拂过,百花竞放,有胜雪梨花,如梦桃林,更有田野里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开到不能收敛。江西多瓷,那时家中时有废弃的瓷瓶,我便用来插花,供于案几,只为留守它们最后的芳华。

而我在书本里读过咏梅之句,看过梅花古画,只觉梅枝冷傲,花瓣清雅bī人。山野之地,似乎总不见它茕茕倩影,只有几树野梅,不同于画中梅花的姿态。我竟不知何故,爱梅成痴。素日里,收集许多与梅花相关的饰品,作几首梅花诗,甚至自己的名字,也写着梅。只盼着有一日可以与梅深情相认,不负经年相思。

伶伶弱质病中闲,旧梦新词一并删。吟过梅花千百句,可怜犹未识君颜。 多年辗转,因了一段佛缘,来到太湖之滨,梅园旧址。我与梅,恍若久别重逢的故jiāo,那清瘦横斜的枝,淡雅出尘的幽香,一如梦过千百回的风景。从此,我便做了那个踏雪寻梅的女子,在江南的梅园,静守一段红尘誓约。

有梅的地方,是我心灵的故乡。因了梅,此后再也不必背着行囊,千山迢递,云水漂泊。它总在我寂寞无依时,解去烦难,慰藉忧思。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购置一片田地,依山种梅,修篱植兰。我做了梅花的主人,偶有几个雅客误入山庄,寻梅问茶,暂忘尘世烟火。

此次回归临川故里,去山间拜祭外婆。一路上,见野梅绽放,苍劲古雅,暗香萦怀。想起幼年暮冬时节,常漫步山林,采折野花,竟不知这野梅,亦是陆放翁词中长在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原来梅真的不慕繁华,甘守冷清,纵算零落成泥,亦不减风骨。

梅是知己,此番离去,倒也心安。往后的日子,它可以取代我,常伴外婆左右,陪她闲说往事,护她魂魄安宁。山脚下,有几座废弃的宅院,草木丛生。它们的主人,已不知迁徙何处,那些jīng致古老的石雕、木雕,还可以看到风华的从前。

尘埃落处,是那些无法捡拾的岁月。梦里千回百转,依旧是古画江南,村舍人家。黛瓦青墙,烟水长巷,承载着过往绵延不绝的思绪。梦中的我,还是当初那个小小女孩,坐于雕花窗下,看天井的雨,挂在屋檐,又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母亲和邻家的妇人,相聚于厅堂剪纸,一张张喜鹊梅花,散落在桌案上。父亲不知背着药箱,去了哪个村落,何处人家。如今想来,那时的乡村医生确实不易,只要有人寻医,无论昼夜寒暑,父亲总是冒着风雪,行走于崎岖山路,上门就诊。而他所挣的诊金,屈指可数,更有许多经年老账,被掩埋在旧时宅院里,不知下落。

父亲说过,一个医者的医术是否jīng湛固然重要,而他的医德,更应高尚。他此一生,不为誉满杏林,但求护佑苍生。众生的福寿安康,是他唯一的心愿。父亲并非雅士,亦无多少人文底蕴,他自幼研习中医,遍尝百草。当初对他的职业和付出不以为然,而今竟觉得,他有梅的傲骨和品格。

儿时母亲常于煤油灯下,等候下乡出诊的父亲。柴门雪夜,窗外寒风凛冽,只闻雪花簌簌,时有折竹声,惊扰我的睡梦。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父亲穿一件军绿大衣,满身积雪。漫长曲折的山路,想来会有梅花相伴,甚至可以偶遇野兔和白狐。有时农人热忱,家里做了jīng致点心,父亲从不舍得吃,带回家给我们品尝。

那个悠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童年,竟然仓促远去,不复回返。曾经不以为然的光yīn,已无从挽留,只剩回忆,饮尽孤独。而今父亲早已背不动他的药箱,多年辛勤奔走,济世救人,让他落下一身疾病。闲时也去山间采药,熬煮那些花草,只是诊治自己。

父亲亦会说起当年他夜晚出诊时,一些离奇际遇。从前总怕母亲担忧,对路程所遇风险刻意隐瞒。现在宛若讲诉别人的故事,那般云淡风轻。父亲说,独自行走乡间山径,不尽是风雨,也可以欣赏月色的明净和星光的璀璨。可见母亲眼中那个不解风情的人,亦有柔情之时,只是在朴素的岁月中,渐渐消磨。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1/2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