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_王小波【完结】(7)

2019-02-18  作者|标签:王小波



李先生成为革命者也是因为他心软,不但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而且见不得别人的苦难。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话: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他就这样上了师姑的钩。后来该师姑又哭着说,你就是个黑人,我也不跟你chuī。怎奈huáng的和白的配出来,真是大难看!其实huáng白混血,只是很小时不好看。大了以后,个顶个的好看,就如皮光缩肚的西瓜,个个黑籽红瓤。师姑的说法以偏概全,qiáng词夺理,李先生居然就信了,白闻了不少臭屁。现在该师站在母校任教,嫁了个血统极杂的拉美人。生了一些孩子,全都奇形怪状。

现在要谈到线条与李先生幽会的事。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节的下余部分将完全是第三人称,没有任何插话。

李先生第二次到线条那里的日子,不但是星期天,而且是12月31日。那天刮起了大风。风把天chuīhuáng了,屋里的灯光蓝荧荧。线条住的房子是一座石板顶的二层洋楼,原来相当体面,现在住得乱七八糟,有七八家人,还有女单身宿舍,所以就把房子改造了一下,除原有的大门外,又开了一个门,直通线条一楼住的房间,那房子相当大,窑dòng式的窗子,在大风的冲击下,玻璃乒乓响。和她同屋的人上夜班,huáng昏时分走了。

如前所述,线条住的房子很大,有三米来宽,八九米长。这大概是原来房主打台球的地方。整个安阳大概也只有这么一座够体面的洋房,但是原来的房主早就不在了。后来的房主也不知到了哪里。但是这间房子里堆着他们的东西,箱子柜子穿衣镜等等,占去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要不偌大的房子不会只住两个姑娘。屋子正中挂了一盏水银灯,就是城市里用来做路灯的那种东西。一般很少安在家里。这种灯太费电,而且太耀眼。但是在这里没有这些问题。因为这里是单身宿舍,烧的是公家的电;这里住了两个未婚姑娘,电工肯给她们安任何灯;丫头片子不怕晃眼,除了这些东西,就是两张铁管单人chuáng。

傍晚时分线条就活跃起来。她打了两捅水放在角落里,又把chuáng上的gān净chuáng单收起来,铺上一张待洗的chuáng单。这是因为上次李先生来,在雪白的chuáng单上一坐。就是一幅水墨荷叶。线条倒不在乎洗被单,主要的是,不能让人看出这房里来过人。故此她不但换了被单,而且换了枕巾。别人的chuáng上也盖了一张脏被头。除此之外,她还换了一件脏上衣。这样布置,堪称万全。做完了这些事,她就坐下等待。天光刚刚完全消失(这间房子朝西,看得很清楚),大概是晚上八点。现在李先生刚下火车,正顶着大风朝这里行进。这段路平常要走四十分,今天要一小时以上。线条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她把窗帘仔细拉上了。

线条又回来,坐在chuáng上等李先生。听着窗外的风声,她想到,李先生来一趟太不容易了。下回我到矿上去找他。但是这一回也不能让她安心。于是她在chuáng下待洗的衣服堆里捡丁一件脏衬衣,走到穿衣镜面前,透过上面的积尘,久久地看着自己。她拣了一块布,把镜子擦了擦,就在镜前脱起衣服来。在把那件脏衬衣穿上之前,她看着镜子说了一句话:这么好的身体jiāo给guīxx血肿去玩,我是不是发了疯?

晚上李先生走到线条门前时,他比她预见的要黑得多。这是因为李先生到火车站去,经过了煤场。当时正好有一阵旋风在那里肆nüè。走过去以后,李先生的模样就和从井下刚出来时差不多了。然后他又从火车上下来,走了很远的路,几乎被冷风把耳朵割去。虽然人皆有好色之心,但是被冷风一chuī,李先生的这种心就没了。他想的只是:我要是不去,那女孩子会伤心。

李先生当时不但黑,而且因得要死。时近年底,矿上挖出的煤却不多,还不到任务的三分之一。所以矿上组织了会战,把所有的人都撵下井去,一定要在新年到来之前多挖些煤出来。开头是八小时一班,后来变了十二小时一班,然后变成十六小时一班,最后没班没点,都不放上井来,饭在下面吃,因极了就在下面打个盹。如此熬了三十六小时(本来想熬到新年的,那样可以打破会战纪录)之后,因为工人太累,jīng力不集中,出了事故,死了一个人。矿领导有点泄气,把人都放上来。李先生推了三十小时的矿车,刚上来洗了澡,天就到了下午。他在火车上打了一会盹,完全不够。所以他站在线条门前时,睡眼惺忪。

晚上李先生到来之前,线条坐在chuáng上想:guīxx血肿虽然好玩,这一回可别玩得太过分。虽然她说过,要做guīxx血肿的老婆,但是要是能不做当然好啦。这种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时的心理是一样的:又想少花钱,又想多买东西。更好的比方是说,像那些天生丽质的少女:又想体会恋爱的快乐,又不想结婚。然而她的心理和上述两种女人心理都不完全一样,guīxx血肿之于线条,既不是商店里的商品,也不是可供体会快乐的恋人,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

李先生进了线条的门,迷迷糊糊说了声:你这里真暖和。然后他打了个大呵欠,又说:你好,线条。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上帝保佑你。他实在是困糊涂了,说话全不经过大脑。假如经过了大脑,就会想到:我们这里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舀梅尼。

十三

晚上李先生到来之后。线条让他洗了脸,又叫他刷牙。李先生带着姑且由之的态度,照做了。此时她看着李先生那张毛扎扎的嘴,心里想:万一他要和我接吻,我就拒绝好啦。不必叫他刷牙。后来听见外面风响,又想到他今天来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他要接吻也不好拒绝的,让他刷刷吧。现在李先生连牙缝里部是煤,被他亲上几下就成了扎染布啦。

线条的这些想法,都以“够意思”为准则。“文化革命”里我们都以“够意思”为准则,这话就如美国人常说的“be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区别。美国人说的是,要像一位诚实的商人一样,而我们说的是:要像一个好样的土匪。具体到线条这个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样的女土匪对男土匪那样对待李先生。

对于线条的够意思,还有如下补充。六八年夏天,正兴换纪念章(纪念章三个字怪得很。当时还没死嘛,何来纪念?——王二注),海淀一带,有几处人群聚集,好像跳蚤市场。线条常到那些地方去。除了换纪念章,那儿也是拍婆子的地方。有人对线条有了拍拖之心,就上前纠缠。线条嫣然一笑,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极好的两个隶字(我写的——王二注),“有主”!那时是二十二年前,线条是个清丽脱俗的小姑娘,笑起来很好看。

假如对方继续纠缠,线条就变了脸,娇斥一声:“王二,打丫的!”王二立刻跳出来,揪任对方就打。假如对方有伙伴,王二也有伙伴,那就是许由。许由一出场,就是流血事件。他是海淀有名的凶神。然后我们送打伤的人上医院,如果伤得厉害,以后还要请吃饭。这就是够意思了。

李先生刷牙时,线条正在想,自己要够意思。但是她也想到了,够意思也要有止境。这个止境是个含混的概念。假如他想动手动脚,一般是不答应。但是也有答应的可能,所以线条做了这种准备。假如李先生想要她的贞节,那就决无可能。他敢在这事上多废话,就打丫的。当时线条决定和男人玩,但要做一辈子处女。她以为这样最为过瘾。

李先生洗漱完了,他们到chuáng上坐下。原来线条坐着自己的chuáng,李先生坐别人的chuáng,后来她叫李先生过来,坐在她身边。这是因为她看出李先生很疲惫。那被头只能垫住李先生的屁股,万一他往后一倒,就全完了。然后她就研究起李先生来。第一个研究成果是:李先生是招风耳。第二个研究成果是,李先生的毛孔里都是煤。她正要告诉李先生这些事,李先生却说:我想躺下睡一会。说着他就朝一边歪去,还没躺倒就睡着了。线条后来说:“当时我真想宰了他(谋杀亲夫!——王二注)!”

李先生倒下后,打起呼噜来。线条简直想哭。可是她马上就镇定下来:妈的,你睡吧。老娘先来玩玩你!她给他脱了鞋,把他平放在chuáng上,解开他胸前的衣扣和腰带,把手伸了进去,摸着了一大堆破布片(单身汉的衬衣——王二注)。后来她这样形容自己初次爱抚情人的感觉道:把guīxx血肿捆在一根木棍上,就是一个墩布。

然而guīxx血肿不完全是墩布。把手伸得更深,就摸到了李先生的胸膛。那一瞬间线条几乎叫出来。当然,摸久了也稀松平常,但是第一次摸感觉不一样。李先生的胸上有疏琉落落的毛,又粗又硬,顺胸骨往下,jian像摸猪脊梁。这还得是中国猪,外国猪的鬃毛不够硬,不能做刷子。不管李先生的胸毛能不能做刷子,反正线条摸着心花怒放。她一路摸下去,最后摸到了一样东西,好像个大海参。这一下她停下来,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到李先生的外号上去。于是她咬着自己的手指说:乖乖。这哪里是器官,分明是杀人的凶器。

一摸到这个地方,李先生就醒了。刚才他在做梦,梦见在矿上,从矿并里出来去洗澡,澡堂里一锅黑泥汤。好多工人光着屁股跳到泥塘里去,其实他梦的全是真实所见的事,只是他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能在一个房顶下,看见了那么多男性生殖器。所以他怀疑自己在做梦,而且怀疑自己是同性恋者。只有满足上述两个条件,才会看见这种东西。

李先生说,他从睡梦中醒来,感到线条在模他,倒吓了一跳。那时他看到线条小脸通红,脸上笑盈盈。他刚从梦中醒来,所以觉得,眼前的事不是梦,而且他也不希望是梦。这是他的似水流年,不是我的。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

后来线条叫李先生做了庄严保证:保证不做进一步的非分之想,保证在线条叫他停的时候停下来等等,线条就准许他的手从衣襟底下伸进去。这已经是第二次幽会时的事,和上次隔了一星期。线条说,李先生的手极粗。好像有鳞甲一样,但是透过他的手,还是感到自己的腰很纫,Rx房很圆,肚皮很平坦。她对这些深为满意。除此之外,感觉也很舒服(但是有些惊恐),这比在班上聊大天好玩多了。

与此同时,我在云南偷农场的菠萝。半夜三更一声不响地摸进去,砍下一个,先放到鼻子下同闻香不香。要是香的,就放到身后麻袋里;不香就扔掉。我们俩如出一辙,都不走正路。走正路的人在那年月里,连做梦都想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可是我说:这些受苦人我认得他们是谁吗?再说了,他们受苦,我不受苦?那晚上我一脚跺进了蚂蚁窝,而且我两只脚都得了水田脚气,趾缝里烂得没了皮。那些蚂蚁一齐咬我,像乱箭穿心一样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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