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中短篇作品_王小波【完结】(5)

2019-02-17  作者|标签:王小波



我和小转铃走过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飞转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声,看不见一个影子,听不见一点声音。冷风治好了持续了好几天的头疼。忽然之间心底涌起qiáng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这里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无论如何,我要对自己负起责任。

到了小转铃家,弄水洗了脸,我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不知为什么,这回越喝越清醒,平时要喝这么多早醉了。小转铃坐在我对面的躺椅里,一声也不吭。我看着她,不觉怦然心动。

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已有。

没人能得到小转铃,她是她自己的。这个女人勇捍绝伦,比我还疯狂。我和她初次做爱时,她流了不少血,涂在我们俩的腿上。不过片刻她就跳起来,嬉笑着对我说;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

我和她是上大学时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长时间。性生活不算和谐,但是也习惯了。小转铃是性冷淡,要用润滑剂,但是她从没拒绝过,也没有过怨言。我也习惯了静静躺在身下的娇小身躯。但是最后还是chuī了,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

小转铃就坐在面前,上身戴个虎纹rǔ罩,下身穿了条短裙,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我还发现她穿了耳朵眼,不过这没有用。她的鞋尖还是一场糊涂,这说明她走路时还是要踢石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知道,如果小转铃说:“王二,我需要你”,结果会难以想象。小转铃也知道,我经不起诱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烟。其实她很想说,但是她不肯。

小转铃说过,她需要我这个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离,为此她不惜给我当老婆。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一辈子可够累的。所以我这么和她说:也许咱们缘分不够,也许你能碰上一个人,不是不惜给他当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么说,小转铃是王二的朋友,这一点水远不会变。说完了这些话,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转铃肯说:“王二,我是你老婆”,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离婚。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们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说:“铃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间小转铃嘴唇抖动,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她说:“你走吧,有空常来看我。”我赶紧住家赶,可了不得了,已经是夜里两点钟!



我蹑手蹑脚出了院门,骑车回家去。把车扛上楼锁在扶手上,轻轻开门进去,屋里一团漆黑。脱下鞋小心翼翼往chuáng上一躺,却从chuáng上掉下来。然后灯亮了,我老婆端坐在chuáng上。刚才准是她一脚把我从chuáng上踹下来,她面色赤红,头发都竖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哩!学校、矿院,到处都打了电话,还去了派出所。原来你去喝酒!和谁混了一夜?”

我虽然很会撒谎,可是不会骗老婆。和某些人只说实话,和某些人只说假话,这是我的原则。于是我期期艾艾地说:“和小转铃碰上了,喝了一点儿。”

她尖叫一声,拿被子蒙上头,就在chuáng上游仰泳。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我去厕所洗了脚回来,关上灯又往chuáng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个泼妇是练柔道的,胳膊真有劲。平时她也常向我挑衅,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对我下什么绊儿,我只把她拎起来往chuáng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级的,我是九十公斤级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现在在chuáng上被她勒住了脖子,这就有点棘手。这女人成天练这个名堂,叫做什么“寝技”。我翻了两下没翻起来,太阳xué上青筋乱蹦。最后我奋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声(行话叫喊威),往起一挣,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chuáng塌了。我在地上滚了几滚,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哗啦。我终于摔开她,爬起来去开灯,只见她坐在地上哭,这时候应该先发制人。

“夜里三点啦!你疯什么?诈尸呀!”

我是如此理直气壮,她倒吃一谅,半天才觉过味来:“你混蛋!离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觉。”

“我找你妈告状去!”

“你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没理。”

“我怎么会没理?”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和小转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见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顿饭,喝一点,完全应该。”

“一点儿?一点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gān,是白兰地。”

“好混蛋,喝了这么多。在哪儿吃的饭?”

“齐家河得月楼。莱糟得一塌糊涂,小转铃开的钱。”

“混蛋!显她有钱。明天咱们去新侨,敢不去阉了你。菜!一样一样说。”

这还有完吗?深更半夜的,我又害头疼。“炒猪茓!”

二扭子气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经是四点钟。刚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车搬进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前后胎的气都被人放光。还算客气,没把气门嘴拔去。这是邻居对我们刚才武斗的抗议。

那一夜我根本没睡。二妞子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闹个不休。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儿,一双纤纤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处,她要我证明自己没二心。这一证明不要紧,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师会,校长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长大喝一声:“王二,你站起来!”

“报告校长,我已经站起来了!”

“你就这么站着醒醒!以前开会你打磕睡,我没说你。你是加夜班做实验,还得了奖嘛,可以原谅。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gān什么去了?”

不提这事犹可,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难道该着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灾乐祸的嘴脸,一屋子假正经!不要忙,待我撒泼给你们看:“报告校长,老婆打我。”

全场哄然。后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报告校长,我为了学校荣誉,奋起抗bào,大打出手,大败我老婆,没给学校丢脸!”

后排的哥儿们全站起来,掌声雷动。校长气得面皮发紫,大吼一声:“出去!到校长室等我!”

到了校长室,我又有点后悔。太给校长下不来台。校长拿我当他的人百般庇护,他提我当生物室主任,虽然只管许由一个宝贝,好多人还是反对。人事处长拿了我档案去说:王二历史上有问题,他和许由犯过爆炸案。这两个家伙可别把办公楼炸了,最好让我当副主任,调食堂胖三姑当正主任。校长哈哈大笑说:两个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闹着玩,有什么问题。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贪小便宜,放到实验室里是个祸害。最近我和吕教授项目搞成,到手二千元奖金,他拿大头,给我三百。这钱到了学校会计科,科长就要全部没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学校的工资,夜里给外单位于活。白天上课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学生能看见我的扁桃腺,校长又为我说话,说王二加班搞项目,功在国家,于学校也有光彩。国家奖下来的钱,你们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吗?结果这钱全到了我手,比吕教授到自己手的还多。

想到这些事,我心里发软。我不想被人看成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转念一想,心里又硬起来,×你妈,谁说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着,校长进来了。他坐下沉默了两分钟,凝重地说:“小王,我要处分你。”

“报告校长,我早该处分!”

“你不要有情绪。出国的事,你不满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会场上这么闹!我不处分你,就不能服众。”

“报告,我没情绪。我对组织一贯说实话。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换上别人早被掐死了。”

校长一看我脖子,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小子!夫妇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长,你不知道。这可不是夫妇打闹!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队的!上次把我肘关节扭掉了环,贴了好多虎骨膏,现在还贴着呢。”

校长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里暗笑:看你怎么处理我。过一会儿他把工会主席和人事处长叫进来,这两人是我的大对头。校长很激动地说:

“你们看看,这成什么体统!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男同志打老婆单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们能不管吗?不要笑!这情况特殊!得给体委打电话,叫他们管教一下运动员!工会人事要出面。伤成这个样子,影响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坚持一下,把会开完。”

鬼才给他坚持。出了校门我就拍着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校长!回家睡了一大觉,起来已然三点钟。我老婆留条叫我四点钟去新侨,还把西装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打扮起来照照镜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体面。出了门我怕熟人看见我,就溜着墙根走。到了新侨门口,老远就看见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缎子旗袍,有加一chuáng缎子被。她还擦了烟脂抹了粉,活脱脱一个女妖jīng:我走过去挽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只听她娇叹一声:

“我要死了!”

“别怕,往前走,打断我骨头的劲儿上哪儿去了?别看地,没钱,有钱我比你先看见。抬头!挺胸!”

“我怕人家看见我抹了粉!”

“怕什么?你蛮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没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儿那么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这么一走,好似发了自发功,骨节都响起来。我老婆穿得随便一点,走到街上还蛮有人看的,现在别人都把头扭到一边去,走进饭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里耍了一场活宝。回家以后,我有好一阵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领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棍。

我一到学校,就先与许由汇合。出国出不成,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没我的份。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现在应该聊一聊。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镖,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兴,墙壁响了,这是校长的信号,召我去听训。

进了校长室,只见他气色不正。桌子上放着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只听他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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