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中短篇作品_王小波【完结】(17)

2019-02-17  作者|标签:王小波



晚上,阿兰坐在chuáng垫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他赶紧把小史的照片收藏起来,自己躺到chuáng垫上闭上眼睛。然后,公共汽车走了进来。她踢掉了高跟鞋,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走了出来,在阿兰的身边悄悄地躺了下来,用手背和手指拂动他们之间的被单,仿佛要划定一个无形的界限。她还是那么温文、顺从,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是不是继续爱着阿兰。因此,这间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样了。

三十七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警察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同性恋者。但是,他没有勇气和他们攀谈。在他心目里,阿兰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同性恋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有时遇上,有时分手,完全不能自主。从这个意义上看,小史只是个刚刚开始漂流的冰山。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但是这些小史还不能适应。

小史合上了阿兰写的书。

小史开始体验自己的贱:他环顾这间黑dòngdòng的屋子。白天,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面对面他说话。处此之外,喝水的杯子最能说明问题。派出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本来是大家随便拿着喝的,现在他喝水的杯子被人挑了出来。假如有人发善心给大家去刷杯子的话,他用的杯子必然会被单独自挑出来;而假如是他发善心去刷杯子的话,那些杯子必然会被别人另刷一遍。这些情况提醒他,他已经是这间房子里最贱的人了。

三十八

天已经很晚了,另一个警察从外面进来,说:还没走啊。小史告诉他说,他值夜班。对方则说:所长说了,以后不让你值夜班了。小史说:为什么?对方说:你别问为什么了。不值夜班还不好吗。说着用椅子开始拼一张chuáng。小史说:gān吗不让我值夜班哪。对方说:你老婆和所长说的(这就是说,告诉单位了)。他还说:两口子在一个派出所多好啊,女的不值夜班,男的也不值夜班。说话之间,chuáng已经搭到半成。那个警察走到小史面前说:劳你驾,把椅子给我用用。说着把他臀下的椅子也抽走了。小史立着说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个警察答道:不知道。少顷又说:还用和你说吗。后来他(这位警察因为值了额外的夜班,有点不快)说:别不落忍。反正你就要调走了。同事一场,替你值几宿也没啥。小史听了又是一惊说:我去哪儿?那个警察说:不知道。反正这公园派出所对你不适合。听说想派你去劳改农场,让你管男队,你老婆不答应,可也不能让你去管女队啊。算了,不瞎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这些话里,我们知道了同性恋者为什么不堪信任:既不能把他们当男人来用,又不能把他们当女人来用——或者,既不能用他们管男人,也不能用他们管女人。

小史把阿兰的书锁进了抽屉,走了出去,走到公园门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我躺在chuáng上,看着窗外那夕阳照耀下的杨树,树上的叶子忽然从金huáng变成火红,天空也变成了墨水似的暗蓝色。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我从chuáng上爬起来,到外边去。那棵杨树的叶子都变成了红绸子似的火焰,在树枝上轻盈地飘动。从太阳上流出很多金色的河流,在暗暗的天顶上流动。大街上的灯忽然全亮了,一串串发光的气球浮在空中。我心情愉快,骑上自行车到立jiāo桥下去找我的女朋友。

她站在那儿等我,穿着一件发紫光的连衣裙,头上有一团微微发红的月白色光辉。那一点红色是着急的颜色。我跳下自行车说:“你有点着急了吧,其实时候还不到。”

她没说话,头上的光又有点发绿。我说:“为什么不好意思?这儿很黑,别人看不到我们。”

她头上的光飘忽不定起来。我说:“什么事使你不耐烦了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你什么都知道,像上帝一样,真讨厌!”

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那些骑车的人。他们鱼贯穿过桥下黑影,拖着五颜六色的光尾巴,好像鱼缸里的热带鱼在游动。忽然她又来捅我,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你把见到的事情说给我听。”我们就一起到桥上去。因为刚才我说她不好意思,这时她就挽着我的胳膊,其实臊得从头到脚都罩在绿光里。

我说:“你真好看,像翡翠雕成的一样。”

她大吃一惊:“怎么啦?”

“你害羞呢?”

她一把摔开我的胳膊说:“跟你在一起连害羞都害不成,真要命。你看,那个人真可怕!”

对面走过一个人,脸腮上一边蹲了一只晶莹碧绿的大癞蛤蟆。我问她那人怎么啦,她说他满脸都是大疙瘩。我说不是疙瘩,是一对蛤蟆在上面安息。她说真有意思。后来一个大胖子骑车走过,肚子好像开了锅似的乱响,这是因为他天天都和老婆吵架。过了一会,开过一辆红旗车,里面坐了一个男扮女装的老处女,威严得像个将军,皱纹像地震后的裂纹,大腿像筷子,xx毛又粗又长,像钢剑一样闪闪发光。我把见过的事情告诉她,不过没告诉她我在首长的小肚子上看见一豪猪。她笑个不停,还说要我把这些事写到我的诗集里去。

我有一本诗集,写的都是我在这种时刻的所见所闻。除了她,我没敢给任何人看,生怕被送到jīng神病院里去,但是她看了以后就爱上了我。我们早就在办事处登记结婚了,可是还保持着纯洁的关系。我老想把她带到我那儿去,那天我也说:“晚上到我那儿吧!”

“不,我今天不喜欢。”

“可是你什么时候喜欢呢!”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把脸凑过来说:“你真的这么着忙吗?”我吻了她一下,刹时间天昏地暗,好像整个世界都倒了个儿,原来在左边的全换到右边去了。

我前边站了一个男人,我自己倒穿起了连衣裙,后脚跟下好像长了一对猪蹄,而且头重脚轻得直要往前栽倒。我惊叫一生,声气轻微。

等我惊魂稍定,就对自己很不满意。我的肩膀浑圆,胸前肥嘟嘟的,身材又变得那么矮小,尤其是脚下好像踩着高跷,简直要把脚筋绷断。于是我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那个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换过来了。嘿,这可真有意思。”

原来那个男人前十秒钟还是我呢,现在就成了她了。我说:“有什么意思!这可糟透了!还能换过来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气急败坏地说:“这太可怕了!这种情况要持续很久吗?”

“谁知道呢?也许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我当个老头终此一生呢。我觉得这也不要紧,你我反正也到了这个程度了,还分什么彼此呢!”

我急得直跺脚,高跟鞋发出蹄子般的声音。我说:“我可不gān!我不gān!这叫什么事呀!”

“小声点!你嚷嚷什么呀。这事又不是我做主。这儿不好说话,咱们到你家去吧。”

我不走,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不行,咱俩得说清楚了。要是暂时的,我还可以替你支撑着,久了我可不gān。”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你的衣服全是一股怪味,皮鞋还夹脚呢。我也讨厌当个男人,当两天新鲜新鲜还可以。咱们回家吧。”

我和她一起往回走,她推着自行车。我走起路来很费劲,不光高跟鞋别扭,裙子还绊腿。身体也不大听我使唤,走了一百多步,走出我一头大汗来。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想喘喘气,她就怪声怪气地说:“你就这么往地下坐呀!”

“我累了!”

“哟,我的裙子可是全新的,尼龙针织的呢!快起来,好好掸掸土!”

我勉qiáng站起来,满怀仇恨地瞪了她一眼。为了表示对她的蔑视,我没有掸土,又往前走了。走了几步,高跟鞋穿着太憋气,就把它脱下来提在手里。走了一段,我还是不能满意,就说:“你怎么长这么小的脚!虽说个儿小,这脚也小得不成比例。你就用这种蹄子走路吗?”

她哼了一声:“不要怨天尤人,拿出点男子气概来!”

男子气概从那儿来呢,我头上长满了长头发,真是气闷非常,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我们摸着黑走进我的房子,坐在我为结婚买来的双人chuáng上,好半天没有开灯。后来她说:“你的脚真臭!我要去洗一洗。”

我说:“你去吧!”

她走到那间厕所兼洗澡间里去了,在那儿哗啦哗啦的溅了半天水。我躺在chuáng上直发傻。后来她回来了,光着膀子,小声说:“真把我吓坏了,嘿嘿,你在外边显得像个好人似的,脱下衣服一看,一副qiáng盗相。你也去洗洗吧,凉快。”

我到洗澡间里照照镜子,真不成个体统。脱下衣服一照镜子,我差一点昏死过去。乖乖,她长得真是漂亮,可惜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洗了洗,把衣服又都穿上,把灯关上,又到chuáng上去。她在黑地里摸到我,说:“怎么样,还满意吧,咱长得比你帅多了。”

我带着哭腔说:“帅,帅。他妈的,但愿今天晚上能换回来,要不明天怎么见人。”

“嘿,我觉得还挺带劲。明天去打个电话,说咱们歇三天婚假。”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三天以后呢?”

“这倒有点讨厌。这样吧,我上你的班,你上我的班,怎么样?我讨厌上男厕所,不过事到临头也只好这么办了。”

我反对这样。我主张上公安局投诚,或者上法院自首,请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她哈哈大笑:“谁管你这事儿!去了无非是叫人看个笑话。”

她这话也不无道理。我想了又想,什么好办法也想不出来。可是她心满意足地躺下了,还说:“有问题明日再说,今天先睡觉。”

我也困得要命,但是不喜欢和她睡一个chuáng。我说:“咱们可说好了,躺下谁也别胡来。”她说:“怎么叫胡来,我还不会呢。”于是我就放心和她并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叫她给两个工作单位打电话,叫我们歇婚假。她回来后说:“请假照准了。今天咱们gān什么?奥,你去到我宿舍把我的箱子拿来。”

我说:“你的东西,你去拿。”

“瞎说!我这个样子能拿得出来吗?你爱去不去,反正拿来是你用。”

我坐在chuáng上,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她走过来,拍我的肩膀说:“这才像个女人。看你这样子我都喜欢了。你去吧,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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