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说 作者:马烟花儿(下)【完结】(7)

2019-07-04  作者|标签:马烟花儿

  你好啊。

  你好。

  苏慎坐在门口的栏杆旁边看着飞扬而下写满密密麻麻各色字体的卷子,他怀里也抱了一摞,脚边还放着一摞。

  上边全是他的心血。

  一轮复习的时候,熬了好几天晚上整理出来的框架,第一次用黑笔梳理一遍,在跟着老师复习的过程中,会的打个勾,不熟的用蓝笔框出来,二轮三轮复习的时候,碰见做不对的题,再翻出来在框架的知识点儿上用红笔再框一回,把错题类型整整齐齐地摞在旁边。

  二轮复习的时候,根据历年的试卷,整理出来的题型总结。选择题第一题是考基础知识,第二题第三题都是简单题,第四题大多是带图的题,第五六题稍难。

  错题本。

  真题。

  他扬手一份儿接一份人扔下去。堵着的内心全是压抑,扔下去这些东西也不罢休的压抑。

  这上边的每一个字,他都在不算亮的灯光下仔仔细细给另一个人讲过一遍。那时候他们互相光是面对面看着,就有用不完的劲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本来想的是,能,搀一辈子。

  现在呢?

  可能是一辈子就在这儿到了头吧。一辈子这个概念还真是玄乎。

  扔吧。赶紧都下去吧。

  他跟着其他教室里和他一样刚考完试急于宣泄高三学生一起疯,一起怀着什么都不顾的心情闹。

  不闹到精疲力竭不罢休。

  当然,还有一种罢休方式。

  就是,大倪老师的怒吼。

  “高一高二的你们也跟着能毕业了是吧,在这儿熬够了是吧,觉得自己立马上高考考场就能完好无损考个状元回来了是吧!跟你说,你们这样儿的,现在进了高考考场连骨头渣让他都剩不下,还好意思跟在这儿乌拉呼哟呜你们!”

  “还有你们!考完试嘚瑟了?成绩出来了?一个个的没死数,一会儿也甭参加毕业典礼了,一个个给我下去捡垃圾去!去去去!都打扫卫生,现在开始,来,我宣布,你们毕业典礼正式开始,第一项,捡垃圾!”

  谢顶的教导主任腰上挂着个小蜜蜂,放大了声音维持纪律,声音从扩音器里沙沙地传出来,摩擦地耳膜难受。

  苏慎在楼顶的窗户边上朝下边隔了一个铁网的珠大附中看。楼根儿底下铺满了白花花的纸,校工正推着小推车一车车地往外运。教导主任训话的内容隐隐约约还能传进耳朵里。他打开了窗户。

  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

  cao场上正在放运动员进行曲,他打开窗户这会儿又换成了最初的梦想。cao场上的LED大屏幕正播着航录回来的画面,cao场上乱乱的毕业生和家长们散的到处是,台上是一个老师正在“喂喂喂”地试着话筒。

  “请各位家长同学都按照班级顺序站好,2017级学生毕业典礼马上开始。请各位家长同学都按照班级顺序站好,2017级学生毕业典礼马上开始。请……”

  无限循环。

  苏慎看着外边的天,已经七年了啊,可真快。

  珠城大学和珠大附中只隔了一个铁丝网,那边的学生正欢天喜地参加毕业典礼,这边的学生也不闲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拿着课本带着手机,听讲台上的那些老头子们讲着艰涩难懂的理论。

  “苏慎。”有人叫了他一声。

  “苏慎。”贾老师叫了他一声儿。

  苏慎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中间的鼻梁骨,说“老师,您不用说了,我决定了。”

  贾老师看着电脑上苏慎填好的志愿信息,然后看了看表,继续劝:“现在离填报结束还有两个小时,你再想想。”

  “说实话,你这次高考成绩不算特别理想,珠城大学倒不是没法儿报,但是他们法学专业的线儿对你这个分数来说是正卡在杠上,你还选不接受调剂,其他学校也不再选一个保底,万一一个弄不好你就没学上了。”

  “老师,我不……”

  贾老师打断了他,“你不是很喜欢文学吗?珠大文学院今年招理科生,你再选一个专业,保个底儿也行啊。”

  苏慎眼底闪了闪,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苏慎。”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老师。”苏慎回神,不好意思地冲李教授笑了笑。

  李教授顺着看了看窗外,“附中的学生开毕业典礼呢?”

  “今年高考结束了。”苏慎说。

  “感慨啊?”李教授把一摞讲义放到他手边,“甭感慨了你,又不是去年才挤完高考独木桥,拿着。”

  苏慎把讲义接过来,翻了几页。

  “下个学期开一节《中国古代文学专题研究》的选修课,应用型的课,把中国古代文学从头到尾给通一遍,先秦两汉那部分本来一直是秦老师负责,我看了看,几年你替他讲那部分吧。”

  “您这是要锻炼我吗?”他跟李教授打商量,“老师,您课题不还没结呢嘛,就把我这么个上好的主力给打发走了?”

  “我这是给你个赚课时费的机会。”李教授用指头戳了他脑门儿一下,“多少老师手底下的博士想要还没有呢。”

  苏慎一笑,“那我暑假备备课,争取不给您丢人。”

  “光知道笑,上回让你整理的资料别忘了给我送来。”

  李教授刚说完,附中的cao场上就传来了一阵欢呼。

  苏慎扭头看了看,轻轻一抬嘴角。

  原先的背景音乐又放大了些,混着学生们的欢呼,喇叭里乌拉不清地唱着最初的梦想一定会到达,有一小撮学生也跟着唱,人声越汇越多,慢慢成了大合唱。

  最初的梦想,怎么到达?

  还是相信梦想的年纪啊,看起来真好。

  其实说起来还是挺讽刺的,苏慎有时候就会想,宿命这个东西,真的是很难逃过的。他曾经执着地认为自己成熟,没有信仰,也不相信他有资本去谈梦,不敢。到后来,收到珠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捏着不算薄的卡片,猝不及防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一个世界观被扭了一个弯儿的瞬间。

  录取通知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文学院。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还是文学院。

  是贾老师怕他最有出息的学生没学上,志愿填报结束的最后一分钟,在接受调剂的那一栏换成了接受。

  调剂,正好,就给调进了文学院。

  他原本铁了心报法学专业,不给自己留后路,那时候他是存在赌气的成分。

  跟自己赌气。

  他想知道,法律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对人的管制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一个这么客观的东西,怎么能被人这个主观意识形态给玩得团团转呢?他想知道。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朐施然。他曾经自认为洞悉一切地嘲笑过朐施然选择从事的职业。朐施然不信任那个团体,甚至是轻视,可是他还是蒙头往里钻,不可理解。现在呢?理解了。“明明不信,偏要去了解”,这句话的关联词用错了,应该是“因为不信,所以才要去了解”。

  对自己轻视的东西一无所知,是难以想象的。

  苏慎想问问这个世界上的法律,恩仇怎么定义。他想问问,这么复杂的,掺着人x_ing、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是怎么能用几个条条框框就给简单划定了规约。凭什么以及,为什么。

  这么复杂的,掺着人x_ing、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掺着,人类最难磨灭的情感的问题,掺着,亲情和爱情的,问题。

  凭什么被规约出了解决方法。

  高考结束之后,苏慎突然觉得没了依托。

  没了什么都来不及去思考的高压,一切的现实中的东西都呈排山倒海之势地向他压了过来,没法儿喘气儿。没了“我马上要高考了”这句话的庇佑,他感觉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刀尖儿前边,时时刻刻都想咬牙闭眼撞上去。

  田喆特意请了假,天天到他家看着他。

  他不爱说话,田喆就没话找话,田喆也没话之后,两个人都面对面坐着发呆。

  苏慎原本觉得自己慢慢的拥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恍然之间,好像只是被风吹眯了眼,就那么一会儿没看住的工夫,都让他给丢了。

  丢了。赖谁?

  其实不赖他的。

  赖那阵风。风是受命的指使来的。有谁能抵得过呢?

  他小时候失去了他的爸妈,现在,先是失去了他的n_ain_ai,再后失去了他的爱人。

  他很想找个人问问,或者找到本书,找到棵树,问问为什么。

  苏慎原本垂着脑袋,脸,灰烬似的聚不成块儿。他抬起手,搭在了田喆的肩膀上。田喆猛的抬了头,眼睛里是难以置信,是兴奋。

  “你怕我会死吗?”他盯着田喆的眼睛。

  “你天天来是怕我会死吗?”苏慎拔高了声音,眼睛里的血丝绷得紧紧的。

  田喆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愣愣的忘了说话。

  苏慎突然笑了,语调温凉,说:“田喆,我不会死的。还有问题能问出来的人是不会死的。”

  因为,他们的毕生,都会是要寻求一个答案。

  这次之后,田喆很久都没有再来找苏慎。

  苏慎开始习惯x_ing地每天重走一遍上学的路。有时候会进学校,在某个教室后门口听一整节课,大多数的时候,就坐在大门口发呆,等到难听的下课铃声响起来之后在慢慢地转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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