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作者:御年糕【完结】(8)

2019-07-03  作者|标签:御年糕

  童涵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想不起他对这个人的丁点儿恨意,脑海里闪过的一帧一帧画面,全是童年时四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那些滔天的恨意,全部像凌空而过的飞鸟,遮天蔽日的翅膀消失不见,连翅膀的痕迹也没留下。

  蒙眬之间,他听到董翰在叫他。他抬起头,看到董翰在冲他招手,他走过去,董翰小声说:“护士同意了,我们进去,只能待几分钟。”

  童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护士刷开了玻璃门,他深吸一口气,抛下留恋的童年回忆,走进特护病房。

  病房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被套也是白色的。各种仪器闪烁着代表不同意义的光点,昭示着病人苟延残喘的生命。被子只凸起了很小的一块,小到童涵差点要怀疑,下面掩盖着的,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

  董翰把他带到床边,自己却别过脸,不愿去看床上:“爸爸,弟弟来了。”

  床上的人抖了抖薄薄的眼皮,慢慢睁开眼,露出浑浊的眼珠。黑与白的界限已经没那么分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童涵沉默着望着床上。董翰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说话。童涵当然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最好的不过是再叫他一声“爸爸”,可就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喊出那一声。童涵终于明白,恨意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用过往的美好当做伪装,深深地藏在同情的背后,令他更加迷惘。

  董翰又捅了他一下,他还是没有动。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董翰正用一种困惑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董翰以为他来医院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原谅了亲生父亲,让垂死的人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但童涵自己知道,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冒着大雨出来找董翰,既不是为了虚假的道歉,也不是为了并非真心的称呼。他的确有话对这个人说,这个让他憧憬过,也憎恨过,依赖过,也失望过的人,只是此刻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累了,又或许是失望了,病床上衰弱到极值的人撑不住睁眼的力气,渐渐合上了眼睑。在眼睛完全闭上之前,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很快便飞走了。

  董翰低低地惊呼一声,立刻回头去看显示屏上的线条。幸好那线条虽然微弱,但仍然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董翰用手掌抵住嘴,肩膀松了下来,泪水则顺势滑落,弯成一条浅浅的小河。

  他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仿佛刚出生的婴孩,如此的不堪一击。童涵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我若有一双空着的臂膀,一定要去抱着他。

  童涵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想起小时候每次童芬芳发飙时,那个人抱住她的模样。他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全世界。他在阻拦她,是不是,也是在保护她呢?

  不需要任何特意的说明,童涵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也知道了,自己该对这个人说什么话。他放松紧绷的身体,让自己的手臂尽可能柔软下来。然后,横跨一步,来到董翰的身边。

  童涵想,这大概是这辈子他做过最冲动,也最深思熟虑的举动。他张开双臂,轻柔地抱住面前的人。像怀抱天空之上的云朵,像怀抱夏日最温顺的微风,像怀抱秋日天空尽头的烟霞。他把这具温暖的躯体按在心口,对躺在床上的,他曾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亲人承诺:

  “我会照顾好他。

  “绝不让他一个人。

  “会比你在的时候更好。”

  怀里传来细微的颤抖,童涵默默收紧手臂,看到病床上那人动了一下睫毛。

  除了仪器偶尔发出系统正常的提示音,这个房间安静得如同死寂。病床上的人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一动不动,需要靠冰冷的机器才能确认鲜活的生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听到了童涵的承诺。

  但童涵知道,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

第11章

  虽然童涵感觉时间流逝得很慢,其实两个人在病房里没呆多久便被护士叫了出来。护士说病人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所以董翰坚持在病房外面等,童涵拗不过他,只好留下来陪他。

  病房外走廊上有一排孤独的座椅,两个人并排坐下。董翰还在强装镇定,童涵叹了口气,揽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没一会儿,肩膀便传来潮s-hi的触感。

  等董翰平静下来,童涵到医院的小超市买了点面包,和董翰分着吃了。就着矿泉水咽下干涩的面包,童涵忽然想起家里自己一口未动的五菜一汤。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出来,童芬芳有没有生气?童涵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才发现大概是在大雨里站了太久,手机早已当机了。试了几次仍然开不了机,童涵只得先把手机塞回口袋。

  后半夜,董翰趴在座椅上睡着了。童涵把捂干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轻轻地站起来,走到特护病房的观察窗前。房间里的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不同形状、不同功能的电子器械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留给病床的空间很小。就算是如此狭窄的房间,对床上躺着的人来说还是过于空荡。童涵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只需要一只手掌,便能盖住被单拱起的形状。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董洪涛应该活得好好的,活得长命百岁,让他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能继续恨他。一夜之间,董洪涛变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原有的滔天的恨意,忽而承受不住,一股脑儿砸在了自己身上。

  小时候董洪涛是童涵最崇敬的人,弄堂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个博士毕业当了教授的爸爸,懂的东西比整个弄堂的人加起来还多。小时候,童涵总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自己的爸爸又申请了什么发明专利,获得了什么奖项,报纸新闻上也偶尔能看到爸爸的采访。每个人都说他爸爸的研究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以后必定会名垂青史。

  直到搬离弄堂的那一刻,童涵都是开心的。董洪涛用全部积蓄买了复式的商品房,从此以后他跟董翰不用挤在上下铺的床上。他满心里想的都是以后如何装点新卧室,他和董翰公用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划分。他没想到最先被划分的,是他们这个家庭。

  董翰在座椅上翻了个身,半边身体差点滚下座椅,他摇摇晃晃地醒过来,问童涵:“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

  董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倒下继续睡了。

  童涵看着他,想到董翰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也许他大学毕业后会读研究生,然后读博士,最后成为一名教授。童涵不知道董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选择董洪涛。

  八年前,童涵从小到大引以为豪的教授爸爸董洪涛出轨,他母亲童芬芳知道后没给董洪涛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上法院申请离婚,分割财产。法庭上童洪涛没有辩驳,结果董洪涛净身出户,而一辈子从没分开过的童涵跟童翰一个跟了童芬芳,一个跟了董洪涛。

  童涵移开手掌,隔着玻璃直直地望着那拱起的一块。童涵很想问他,为什么他知道了那么多定理真理,研究出了别人都不明白的难题,能把这世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的公式倒背如流,却还是过不好他的一生。

  这件事,让童涵彻底绝了读书的念头。高中三年过去,他勉强落到了本市的一所三本学校,而董翰不出意外地进入全市最好的大学。他跟董翰,从原本上下铺的距离,到相隔整个市区,如同交错而过的两条平行线,只有越来越远的命运。

  这一切都是董洪涛的错。因为他有错在先,童涵甚至能原谅不肯来探望前夫的童芬芳。如果不是他毁了这个家庭,童涵根本不用和董翰分离,不用和童芬芳相依为命,也不用每天从美梦中醒来,都要面对孤独残忍的现实。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童涵恨恨地想着,一拳打在玻璃窗上。房间内的大小仪器忽然像得了信号一般,红灯闪烁,警报响起,病房里一片嘈杂。

  座椅上的董翰被吵醒,皱着眉站起来:“怎么了?”

  童涵还没回答,身后的走廊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护士和医生提着仪器匆匆赶来,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冲进病房开始抢救。董翰猛然清醒过来,扑倒观察窗前,死死地盯着显示屏。

  童涵跟着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上面微弱波动的线条已经被一跟笔直的横线所取代,没有半点波折。

  他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仿佛除颤器击在了他的身上,胸口不由自主地剧烈起伏着。医护人员抢救了很久——又或许没有很久,他们慢慢收拾好仪器,走出病房,对两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董翰呜咽一声,身体如同被抽走了脊椎骨,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童涵想。电视剧里的情节都不会这样演,直到最后,他都仍然怀抱着,董洪涛一定会好起来的想法。八年没见的小儿子终于来病床前见他,他难道不应该从此日渐好转,回到最初那样吗?这样童涵就可以继续恨他,生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就算再怎么悲惨的剧情,董洪涛也应该醒过来,对他们交代完后事,听他发完所有的牢s_ao,才能放心地离开。他一定会义正言辞地谴责他过去的罪行,控诉他这些年对童芬芳和他的折磨,然后,再违心地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恨他了。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他总以为还有机会,而现在,董洪涛再也听不到了。

  没有哪个破烂编剧会编出这样的剧情,这太特么烂了。

第12章

  医护人员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来了更多的人。童涵扶着董翰,在一张张的纸上签了很多名字。字太多来不及细看,董翰麻木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要不是童涵扶着他,他的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笔。等签完以后,护士拿来白布盖住病床,问董翰要不要再见最后一面。

  几步之远的病床上,白布拱起一道蜿蜒的弧度,像天际线上耸立的山峦。

  董翰怔了怔,又摇摇头。护士之间交谈了几句,把遗体搬上移动床,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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