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 作者:ranana【完结】(58)

2019-07-01  作者|标签:ranana

第十四章

  白天,狄秋从刘姆妈和护士那里拿到药,晚上那顿药片是在涂成文办公室拿的,进食药片的流程大同小异,从别人的手里到他的手里,再由着别人的目光经过他的嘴,舌头,手心,上衣口袋,裤子口袋,有所差别的是,他有时会把药片放在同一个掌心,有时一边一片。

  没几天,狄秋就还清了欠诸位牌友的药账,教授学会了煲汤,苏苏的宝贝还是明天十六号来接她,阿青的风筝做了一大半了,狄秋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他在做一条青鳞赤角的龙的模样的风筝。

  大约是药片的关系,狄秋近来一睡,便睡得很沉,他在大白天睡觉,吃过午饭,他会去花园里溜达一圈,坐歇,饭后散步消食的人多,他有时一人占一张长凳,有时有人挤着他坐。他笑笑地看来往的医生,护士,病友,有时,他们也笑笑地回看他,而有时他们只是默默地经过;下午他不是待在房间里打游戏就是闭目养神,直到晚上,天黑了,他才出门。他去和涂成文会面,照旧闲聊,他们聊的东西,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原归那么几样。

  母亲。

  父亲。

  小丁。

  还有他自己——狄秋。

  涂成文问他:“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狄秋说:“我妈给我取的。”

  “你从哪里知道是你妈妈给你取的?”

  “我妈妈做的一个……”狄秋冲涂成文笑笑,“我妈妈做工时的一个朋友,一个阿姨,告诉我的。”

  涂成文问道:“这个阿姨,你们现在还见面么?”

  狄秋说:“我转学来苏州之后就住在这个阿姨家里,”他咳了声,“其实也不能叫阿姨,年纪大约能当我外婆了。”

  涂成文点了点头,他又说:“你说图春以前住在你隔壁,那他见过这个……老奶奶吗?”

  狄秋躺在沙发上,双手搭在小腹上,松松地握在一起,说:“其实也没那么老。”

  他不说话了,看着天花板,眼皮一耷一闭。他会睡着。

  他会做梦。梦见一座山,藏在云的后面,披着雾的薄纱,若隐若现,接着,在那云和雾里,在他和山中间要长出树,苹果树,女贞子树,梧桐树,榕树,银杏树,紫藤,棕榈树,橄榄树稀里糊涂地通通钻出泥土,瞬间长成参天之势,一条小溪从林间经过,一缕细风钻过繁枝,溪水汇聚到了他的脚边,风也来到了他面前。他看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在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它后面出来了。

  狄秋醒过来,什么也没说,打道回府。

  晏宁还是会在天台和他碰头,送他炸得喷香的薯条,鸡块,苦得发甘的巧克力,带酒精味的软糖,当然少不了烟。

  狄秋靠着围栏吃香烟,伸手摸一摸风,八月快到头了,九月近了,风照旧湿湿的,黏手,却不怎么热了,偶尔匆匆忙忙地经过,还会吹得人打激灵。

  狄秋抱着胳膊和晏宁说:“我想去给小丁扫墓,他的忌日快到了。”

  晏宁说:“你打个申请,我载你去,小丁葬在哪里啊?“

  “木渎。我想先和他妈妈说一声。“

  “你有她电话的吧?”

  “有的。”

  晏宁看他:“你经常和小丁妈妈联系啊?”

  狄秋摇头,道:“不是的,只是她一直没换号码……”他低下头,看楼下,几粒白米饭似的人在走动,几块黑炭似的树冠摊放在花园里。狄秋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接到我的电话会欣慰还是会难过,我是小丁的高中同学,某种程度上和小丁有着一点记忆上的关联联系,但是又是因为我,她才没了小丁。”

  “不得了了。”晏宁斜着眼睛打量狄秋,吃香烟,“你还是赶紧出院吧,再待一阵子是我和主任都要下岗了。”

  狄秋顺势问:“你下岗了你要干吗?”

  晏宁说:“买个保温杯,天天去证券大厅报道。”他笑出来,又说,“还是买几团毛线,带过去打打。”

  狄秋哈哈笑,他一看晏宁,眼神落在他的外套口袋上,问道:“还剩几根啊?”

  晏宁就势摸出烟盒,数了数:“半包吧。”他抬起眉毛看狄秋,“你要吗?”

  狄秋舔舔嘴唇皮。晏宁说:“要还是不要啊?”

  狄秋说:“那给我吧。”

  “那你要找个塑料袋扎扎紧。”

  晏宁把烟和打火机都给了狄秋,他轻声说话:“我不是小丁妈妈,不知道她心里会有什么想法,不过有个人打电话联络联络还是蛮好的。”他揉了揉狄秋的头发,“人就算一个人可以生活,也希望听一听别人的声音。”

  狄秋想了想,道:“是不是就像狼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月亮就要仰起脖子呜呜地喊啊?然后别的狼也跟着喊。”

  晏宁叼着烟笑,双手抓牢了护栏,仰起脖子,拖长了音调呜呜地叫唤。狄秋笑开了,丢掉烟头就走了。

  这一晚,牌局黎明散场时,教授一点算,狄秋竟然从阿青那里赢了两片百忧解。众人走后,狄秋躺到了床上去,约莫是白天睡够了,他合着眼睛,一点也不困。他捏着那两粒药片,先是把它们放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缝隙,接着小心地转移到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再是无名指和小指之间,再转到手心,滑回食指和中指的浅罅里。药片翻来滚去,一不留神,掉到了床单上,狄秋看了眼,坐起身,摸摸下巴,掏出烟盒,盯着看了会儿,接着把香烟从烟盒里一根一根地把烟抽了出来。他把它们在床上一字排开。

  屋里没开灯,淡淡的月色投进来,这些烟好像树。那两粒药好像两个落在树影间的月亮。

  狄秋一把抓起香烟,去了浴室,关上门,打开排风扇,点了一根。

  他一根接着一根吃。

  他没开灯,排气扇的功率不大,声音微弱,浴室里很快就笼起了烟雾,像是暗夜里,一座山脚下轻风徐徐,杂木丛生,完全不讲共生法则的森林。

  狄秋眯缝起眼睛,不远处,好像有一片矮树丛,云烟太重了,看不清是什么树,叶片很小,挤在一起,好像一朵朵黑色的小花。

  什么东西在树丛后面。树枝因它而翕索抖动着,狄秋小心地看着。

  到底是什么躲在那后面,到底是什么马上就要走出来了?

  狄秋耐不住好奇,走近过去,伸手拨开了树丛。

  他拨开的是一卷厚重的油布帘子。

  那帘子后头暖融融的,一蓬赤焰在石头围起来的篝火堆中往高处窜,挠着一只深口铁锅的底。铁锅吊在空中,时不时晃动一下。一个老好婆和狄秋隔着这堆火、这口锅,对视着。

  狄秋说:“是您啊?”

  他就地坐下,笑着看那老好婆:“好久不见了!得有十年了吧?”

  老好婆鹤发苍颜,发间饰着明黄的珠子,肩上披着块厚重的红毡布,压得她没法直起身来。她往火里撒了把什么,瞬间�j-ian��啪啦一阵响,火星四溅,火光更亮了。狄秋抬手挡了下,一股焦味直往他鼻子里窜,他打了个喷嚏,脑袋一偏,视线一斜,他看到老好婆身后躺着一个人。

  那老好婆开腔了:“你来了啊。”

  狄秋斜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她身后张了好久,笑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那躺在老好婆身后的是一个较年轻,酣睡着的的狄秋。那狄秋手里还抓着什么。

  狄秋想起来了:“田静外婆!那是我从小丁书包里偷出来的!山楂糖……小丁最爱吃的那种山楂糖!”

  老好婆点了点头,稍转过身从睡着的狄秋手里拿了两包糖递给了狄秋。糖都还没开封,狄秋仔细看了看,又一看老好婆,说:“现在都买不到了,厂家不做了。”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掏掏口袋,摸出了手机,熟练地拨了串号码。电话很快通了,有些杂讯,勉强能听清对方问好的声音。

  狄秋忙说:“喂,小丁妈妈,是我啊,小狄。”

  小丁妈妈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是你啊,我就想这个时候应该你要打电话过来了。”

  她道:“每年都是差不多这几天来的电话。”

  她问:“你还好吧?”

  狄秋用力点头:“好啊,挺好的!您也还好吧?身体还好吧?”

  “好的好的,你外婆,舅舅也还好吧?”

  狄秋用力说:“好的,都好的!”

  小丁妈妈道:“也不知道图春最近怎么样了……”

  狄秋抓起那两包糖,手收紧了,忽而又松开,他看着那老好婆,她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她拿起一柄木勺伸进了铁锅里搅动。

  帐篷里的光不知怎么朦胧了,小丁妈妈的声音也模糊了,一下很远。她遥遥地问:“狄秋?你还在吗?”

  狄秋重重颔首,他笑出了声音,他笑着说:“在的在的,这么晚了,是很晚了吧?小丁妈妈你去睡吧……睡吧!”

  他挂了电话,躺倒在了地上,笑得合不拢嘴:“图春是真的!”

  “田静外婆,图春是真的!”他高声宣布,可随即又犯起了嘀咕:“那就太奇怪了!唉,图春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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