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 作者:ranana【完结】(5)

2019-07-01  作者|标签:ranana

  但她就是这样出现在这里。女人也看到了狄秋,她笑,接着,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狄秋跟上去,轻轻唤了声。

  “妈妈。”

  很古怪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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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往前走去,狄秋问了声:“你去哪里啊?”

  母亲没说话,依旧背朝着他,狄秋笑呵呵地跟紧了:“今天在家忙些什么呢?”

  他跑到了母亲身边,和她并排走着了,母亲朝他看过来,她的眼神却穿过了狄秋,浅色的眼珠子里苍翠欲滴,这蓬勃的绿意扑向了狄秋,骤然间,他的眼前一亮,耳边净是竹浪松涛。他和母亲正经过一片嵌在黑暗中的半窗。窗外竹影玲珑,日光透亮。母亲推开了其中一扇窗户,一片削长的竹叶落在了母亲手上,狄秋凑过去吹了吹,竹叶没动,他瞅瞅母亲,母亲也吹了吹,她的这一口气不得了,好厉害,刹那间掀起了飓风,茂密的竹林从中间分开了,幽篁中�c-h-a��一条窄长的鹅卵石小径,母亲走在上面,狄秋忙不迭追过去。他高喊:“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

  他又说:“那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啊?”

  母亲不响,穿过了个满月形的门洞,迎面便是棵才抽了嫩芽的石榴树,狄秋摘了片新叶子,问母亲:“今天忙些什么呢?”

  他又说:“我嘛,今天输了个精光。”

  他们正走在一条上坡的爬山廊上,两边皆是假山峻石,满鼻子都是湿气,湖水的腥味。狄秋走得有些喘了,母亲脚步稳健,丝毫没有放慢,狄秋停了停,顿了会儿,一鼓作气跑到了母�c-h-a��面,但不一会儿他又落到了她后面,母亲笑笑的,狄秋不服气,又去追赶她,喘着粗气说:“你看那块像不像狮子?”

  那块又有些像仙鹤,还有那块,两块挨着,好像抱在一起,但脚跟的地方又都空出个缺口,像两个站不稳的人,只好紧紧相拥。

  狄秋说:“真奇怪,石头像人,人嘛,像狼,像狐狸,像……”

  他比了个猪头的鬼脸,冲着母亲哼哧哼哧出气,学猪叫,母亲不睬他,他兀自嘻嘻哈哈:“像猪!”

  爬到山顶了,这里唯有间书房,满屋子的旧书,旧灰尘,狄秋受不了,不停打喷嚏,捂着鼻子逃了出去,好在母亲没在书房里逗留太久,抹了抹桌子,擦了擦书柜,把几卷古籍晒在阳光下便出来了。她在这最高处又停了好一会儿,狄秋知道,她在看不远处的一汪碧池,那水面上,一名少女的身姿若隐若现。

  狄秋再看母亲时,母亲已经忙着赏桂花了,桂花稀里糊涂地就开满了枝头,他也稀里糊涂地就落进了这金黄的包围里,狄秋一时间晕头转向,他躲着这些蛮不讲理的桂花树,跟上母亲的步伐,好不容易摆脱了那逼人的花香,狄秋一脚踏进了进窄小的花园,母亲在花园里徘徊,有些着急的模样,院子一角架着个烧煤的土炉,炉肚子里亮着火光,那上头架着只砂锅。母亲瞅瞅砂锅,添了些干草进去,狄秋走过去,也往里头添干草,盯着它,还道:“我帮你看着火!”

  母亲走来走去,忙进忙出,一会儿拿来个竹勺子,一会儿拿来个竹筒,一会儿手里捏着块湿巾布打开了锅盖。

  狄秋�c-h-a��一边,看看她,又看看那砂锅,盖子打开了,白烟腾腾,他吹了吹,挥了挥,没能驱散,只好伸长了脖子张望。

  原来锅里在煮米浆水。

  母亲舀了些米浆水在竹筒里,锅里的余浆还在翻滚。狄秋冲母亲笑笑,母亲撇过头,去吹那米浆水,狄秋也去帮忙,鼓着脸颊呼呼地吹了好一阵,那米浆水约莫是吹凉了,母亲舀了一小勺出来,半弯下腰,小心地往那径旁的青苔上浇灌。

  狄秋坐下了,看着她,说:“小心烫哦。”

  母亲没响,她仔细地,慢慢地滋润着那些青苔。

  青苔绿了,绿得更饱满,势头更足,毯子一样铺在地上,铺向远处,母亲的脚步远了,她越走越远。狄秋想喊,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在他手上,接着又是两三片,狄秋抬起头,他看到一株紫藤,粗壮虬劲,绞着一根细白的廊柱生长,一串又一串紫藤花从天上垂挂下来,花瓣还在落。

  狄秋捻起一片花瓣放到嘴边。

  紫藤的花瓣带着点苦味。

  哪里来的风,又哪里来的苦?

  母亲已经走到到了一条曲折的水廊上,她不等他,也不理他。狄秋赶紧起身,煞是无奈地发起了牢骚。

  “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啊?”

  “你等等我啊!”

  “你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你知道你要怎么走吗?”

  水廊一头连着两条分岔,狄秋跑过去,没来得及赶上母亲的步伐,他和她隔着栋墙壁了,但没关系,他们之间还有窗,各式各样的漏窗,各式各样的花纹,它们全都映在母亲的脸上。

  万字纹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蝙蝠纹的,瑞福呈祥,紫气东来。

  十字海棠纹的,花开竹篱间,桃李总粗俗。

  冰凌纹的,玉洁冰清志向远。

  狄秋说:“弄堂里原来有棵忍冬树,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呢?”

  “我天天在这里走,还有我没见过的东西,真奇怪。”他笑起来,伸了个懒腰。母亲不说话,什么也不说,母亲也不看他。她穿过一扇古瓶洞门,走进了个大厅。厅里只有张长桌子。

  狄秋扶着门框,靠着墙站着。母�c-h-a��忙开了,她往桌上的瓷花瓶里放进一株忍冬,狄秋笑出来,她又取来些佛手摆上,狄秋嗅嗅鼻子,母�c-h-a��拿了个香炉,熏上香,狄秋直说:“太香啦!受不了啦!不是这么弄的!洋泾浜啊!”

  “你知道洋泾浜是什么吗?唉!你都听不懂苏州话啊!”

  他急急忙忙要去熄灭香炉,摆弄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提起那香炉盖子,狄秋不管了,看了眼母亲,母亲终于歇下了,她坐下了,侧着身子靠在一扇纱窗前,眺望外头。她的头发乌黑,披在她肩后,她穿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皮肤白`皙,浑身都是雪白的。她趴在了窗棂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认真地看着什么。

  狄秋走过去。窗外是冬天了,下过了雪,六角的亭子盖上了白斗篷,一艘旱船披上了银装,腊梅傲雪绽放,天边一点暮色,为满园积雪抹上了红妆。

  狄秋问她:“你觉得好看吗?”

  “苏州的冬天很不好的,很湿,湿气跑到身体里,骨头都要被冻起来了。”

  狄秋唉声叹气地坐在了母亲身边,依偎着她。他抱住了母亲的尾巴。这尾巴也很白,还泛着光。母亲的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低着头,笑着,轻轻说:“妈妈还是喜欢秋天多一些,就叫秋吧,好不好?”

  她的肩膀动了下,眼神也跟着闪动,她说:“你喜欢啊?”

  她笑着掉下了眼泪。

  狄秋拥住她,他拿出了那支录音笔,可是母亲却不说话了。纱窗外白雪消融,天蓝了,草绿了,远方处处奇峰。

  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狄秋张了张嘴,他还抱着母亲,只是周围变得很黑,他把脑袋埋在母亲颈间。母亲沉默着,母亲的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母亲好像不在呼吸,不会呼吸,母亲安静地,离他这么近。

  狄秋想哭,他忽然一股脑儿地想起了图春。

  他转学到苏州时遇到的一个人,他的同班同学,身边的女同学都管他叫“六班那个帅哥”,身边的男同学都管他们叫“丁春秋”。“他们”说的是他,图春,还有小丁。高中一年半,他们三个经常混在一起。

  他想起高二下半学期测身高,他长到了一米七九点五,在同学里已经属于高个了,可是图春那时候就已经有一米八三了,体育课列队总是排在队伍最后面,班级里也总是坐在最靠近后门的地方。就算放到现在,他在马路上遇见图春,他来到他面前,走到他边上和他比划比划,图春还是要比他高一些。

  可能因为高得扎眼,图春被学生会喊去当升旗手,每个礼拜一都要穿一套礼装制服,手上戴白手套,脚上蹬黑皮鞋,一本正经地从校长手里接过五星红旗,和升旗队的其他三个麻杆似的男孩儿女孩儿一人捏着国旗的一角,不苟言笑地经过每个年级,每个班级的队伍,来到旗杆下。国歌奏响,图春退到一边,升旗的不是他,他负责敬礼,还负责在看到狄秋扮的鬼脸时瞪他一眼,随即趁校长打哈欠,教导主任和高三(一)班的班主任窃窃私语,他们班的班主任和教数学的肖老师陪笑脸的时候朝狄秋也扮回一个鬼脸。

  狄秋想不明白图春到底是怎么长的,图春的爸爸,老图,他见过,只有一米七多一点,图春的妈妈,茉莉花,他也见过,也不高。可能是因为图春喝很多牛奶,牛奶当水喝,早饭吃得饱,午饭吃得多,自己饭盒里的菜吃完了还要来吃他的,晚饭的阵仗那就更大了。狄秋去图春家吃过晚饭,丰盛得不得了,全是茉莉花一手包办,什么松鼠鳜鱼,蟹粉豆腐,白烧狮子头,响油蟮糊,一个礼拜七天,天天都能不重样。

  茉莉花还会给图春做宵夜,有一次,他在图春家待得很晚了,图春在房间里写作业,他不想写,就歪在图春的床上看小说,看得也不太想看了,他和图春说话,问他:“图春,你读冯梦龙吗?”

  图春说:“你别吵,我马上解出来了。”

  狄秋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揉成团扔图春,他扔一团,图春丢回来一团,狄秋搓了个大的,砸在了图春的后脑勺上,图春没理他了。狄秋说:“你不是苏州人吗,怎么不看看冯梦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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