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_池莉【完结】(3)

2019-02-17  作者|标签:池莉

一车人都开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骂,针对印家厚,唾沫喷到了他的后颈脖上。一看姑娘俏丽的粉脸,印家厚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父亲想gān没gān的事,儿子倒gān了。儿子从印家厚两腿之间伸过手去朝姑娘一阵拳击,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骂!你骂!

雷雷! 印家厚赶快抱起儿子,但儿子还是挨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儿子的伤口上。只听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声,头发竖起,耳朵一动一动,扑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给了那姑娘一记清脆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会儿,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俩获得全胜下车。儿子非常高兴,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头耷脑,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和儿子同样高兴。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几乎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了。女工说: 印师傅,把印雷jiāo给我,我来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下轻松。

有人说: 这崽子好眼力。

嗯。 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 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唇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 呜呜 两声,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甲板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jiāo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工夫,还没有看出兴趣来,他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之前。他玩牌玩得可jīng,jīng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自己总也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味。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尔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窍,嚷得脸红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发虚。他想他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一阵。

雷雷的饼gān牛奶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亮女工讲故事。他看见他父亲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莫名的感伤情绪和喷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抽了人家的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然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撒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他心里一阵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觉。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gān脆别想着什么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吞吐量太窄,是小jī肚肠。

长江正在涨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破làng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làng花,姿态灵巧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huáng,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 小白说: 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 印家厚说: 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 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 又戒了?

这次真戒。 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she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地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 人要有一股劲,一种jīng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 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 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特级大师称号。有什么比特级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 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jīng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他说: 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 ——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 梦 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 呜—— 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cháo涌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了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炉子,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huáng水,水面浮动一层更huáng的泡沫,一柄长把竹篾笊篱塞了一窝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jīng、胡椒粉,撒了一撮葱花——热gān面。武汉特产:热gān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在棚子旁边的大柳树下,售票员是个淡淡化了妆但油迹斑斑的姑娘。树gān上挂了一块小黑板,白粉笔làng漫地写着:哗!凉面上市!哗!

热gān面省去伸进锅里烫烫那道程序就叫凉面。

印家厚买了凉面和油条。凉面比热gān面吃起来快得多。

父子俩动作迅速而果断,显出训练有素的姿态。这里父亲挤进去买票,那里儿子便跑去排热gān面的队了。雷雷见拿油条的人不少,就把冲锋枪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转身去排油条队。

拿油条连半秒钟都没等。印家厚嘉奖似地摸了把儿子的头。儿子异常得意。可印家厚买了凉面而不是热gān面,儿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枪——取热gān面的队伍根本没理会这支枪,早跨越它前进了;他发现了这一点,横端起冲锋枪,冲人们 哒哒哒 就是一梭子。

雷雷! 印家厚吃惊地喝住儿子。

不到三分钟,早点吃完了。人们都是在路边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样,放下碗筷,拍了拍儿子,走路。儿子捏了根油条,边走边吃,香喷喷的。印家厚想:这小子好残酷,提枪就扫she,怎么得了!像谁?他可没这么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巴狠。怎么得了!他提醒自己儿子要抓紧教育了!不能再马虎了!立时他的背就弯了一些,仿佛肩上加压了。

上了厂里接船的公共汽车。印家厚试图和儿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妈妈烦,不要说我们吃了凉面。

不是 我们 ,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学会对别人体贴。

爸,妈妈为什么烦?

因为妈妈不让我们用餐馆的碗筷,那上面有细菌。

吃了肚子疼的细菌吗?

对。

那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他低估了四岁的孩子。哄孩子的说法该过时了。

喏,是这样。本来是不应该吃的。但是在家里吃早点,爸爸得天不亮就起chuáng开炉子,为吃一碗面条弄得睡眠不足又làng费煤。到厂里去吃吧,等爸爸到厂时,食堂已经卖完了。带上碗筷吧,更不好挤车。没办法,就只能在餐馆吃了。好在爸爸从小就吃凉面,习惯了,对上面的细菌有抵抗力了。你身体不好,就一定不能吃餐馆。

哦,知道了。

儿子对他认真的回答十分满意。对,就这么循循善诱。印家厚刚想进一步涉及对人开枪的事,儿子又说话了: 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对妈妈说:爸爸今天没有吃凉面。对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摇摇头。也许他连自己都没教育好呢。如果告诉儿子凡事都不能撒谎,那将来儿子怎么对付许许多多不该讲真话的事?

送儿子去了厂幼儿园得跑步到车间。

在幼儿园磨蹭的时间太多了。阿姨们对雷雷这种 临时户口 牢骚满腹。她们说今天的chuáng铺,午餐,水果糕点,喝水用具,洗脸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安排,可是食品已经买好了,就那么多,一下子又来了这么些 临时户口 ,僧多粥少,怎么弄?真烦人!

印家厚一个劲赔笑脸,作解释,生怕阿姨们怠慢了他的儿子。

上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印家厚正好跨进车间大门。

记考勤的老头坐在车间门口,手指头按在花名册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远及近盯着印家厚,嘴里嘀咕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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