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80)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后半夜的时候,jī舍里群jī噪叫。我急忙爬起来,脸贴到窗玻璃上,看到破鱼网下,雪白的jī群像làngcháo一样翻腾着。在流水般明澈的月光里,有一匹绿油油的大狐狸,正在jī群中跳跃着。它的身体在跳跃中像一匹连续不断地舒展开的绿色绸缎。隔壁的女人们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很快地她们便半掩着衣服跳到屋外。冲在最前边的,是那独臂的龙场长,她手里握着一支乌黑的“jī腿匣子”。狐狸叼着一只肥胖的大母jī,一蹿一蹿地沿着墙边奔跑。母jī的腿划着地面,龙场长对着狐狸开了一枪,一团火光从枪口中喷出。狐狸猛地站住,母jī落在地上。“打中了!”一个女工嚷叫着。但狐狸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女工们扫过来。

月光把它的狭长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它的脸上出现了嘲讽的冷笑。女工们都被它的笑容震住了。龙场长举着手枪的胳膊无力地下垂了。但是她挣扎着又放了一枪。子弹打在离狐狸很远、离女工们却很近的砂土地上。狐狸叼起jī,不慌不忙地从铁筋焊成的栅栏门上钻了出去。

女工们都呆呆地站着,目送狐狸。它像一股绿色的轻烟,消逝在那片废旧兵器陈列场里。那里边野草茂盛,磷火在月光下闪烁,正是狐狸的天国。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眼皮沉重,拉着满满一车jī粪往养猪场那边走去。刚刚拐到枪pào场旁边的小路上,就听到后边有人叫停。回头看,见那个女右派乔其莎,轻快地跑过来。她冷淡地说:“场长让我帮你拉车。”我说:“你在后边推吧,我在前边拉。”小路狭窄,双轮车的轮子经常地陷在路上松软的泥土里。每逢这种情况,我便调转身体,双手紧握车把,后仰着身体,把沉重的车子拖上来。她也非常卖力地推着。每当车子挣扎上来,我转过身去之前,她便望我一眼。她的黑得怪异的眼、长长的白鼻子、唇上的汗毛、线条优美的下巴和那种充满暗示的神情,bī着我把她与昨天晚上那只偷jī的狐狸联系在一起。我头脑中有一块黑暗的区域正在被她的眼神照亮。从jī场到猪场,有五里多路。中间要经过蔬菜专业队的化粪池。霍老师挑着粪桶过来了。霍丽娜细弱的腰在沉重的粪桶的压迫下,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在猪场,教过我音乐课的纪琼枝纪老师,负责接受我们拉去的鲜jī粪,她把这些酸溜溜臭哄哄的东西掺到猪饲料里。

饲料加工组里有一个能用当时最先进的俯卧式跳过一米八十厘米横竿的运动健将,自然也是右派。他对乔其莎表示着特别的关怀,对我也十分友好。这是一个乐天的右派,与那些愁眉苦脸的右派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眼上罩着一副风镜,在尘烟弥漫的粉碎机边愉快地忙碌着。饲料加工组的小组长也是个宝贝。他名叫郭文豪,但却一个字也不识。尽管他一字不识,但却出口成章,他编的快板在蛟龙河农场广为流传。那天我们第一次去拉红薯蔓粉碎的粗饲料时他就随口念了一段:“说得是畜牧队长马瑞莲,那颗脑袋不平凡,在配种站里搞实验,让羊和兔子结姻缘。气恼了小乔配种员,对着她的肚子打一拳,马配毛驴生骡子,羊配兔子不沾弦。如果说兔子和羊结了婚,公猪能娶马瑞莲。马瑞莲奶子一挺生了气,找到李杜提意见。李杜场长胸怀宽,劝说老婆马瑞莲,算了吧算了吧,这些右派不简单,小乔念过医学院,于正省城做主编,马鸣留学美利坚,章杰能编大辞典,就说右派王梅赞,那个头号大笨蛋,还是个健将运动员……”

郭文豪说:“老右!”王梅赞便双腿并拢,道:“老右在。”郭文豪说:“给小乔姑娘装上饲料。”王梅赞道:“郭组长放心。”

王梅赞往我们车上装饲料,在轰鸣的粉碎机声中,郭文豪问我:“你是不是上官家的?”我说:“是,是上官家的那个杂种。”郭文豪说:“杂种出好汉。你们上官家可真够邪乎的,沙月亮,司马库、鸟儿韩,孙不言,巴比特。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拉着饲料回jī场时,乔其莎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金童,”我说,“你问这个gān什么?”

“随便问问,”她说,“gān活时总要打招呼吧。你有几个姐姐?”

“八个,不,七个。”

“那一个呢?”

“那一个叛变了,”我不高兴地说,“你不要问了。”

那只公狐狸,每天夜里都来骚扰jī场,而且每隔一夜就大模大样叼走一只母jī。它不叼jī的夜晚并不是它叼不走,而是它不想叼。这样它的活动便有了两种性质,叼jī的夜晚是为了食物,不叼jī的夜,则纯属骚扰。它把jī场的女人们搞得神思恍惚,夜夜不得安宁。龙场长对它发she了足有二十发子弹,但每次she击都伤不着它一根毛。一个女工说:“这狐狸成了jīng了,会念避弹咒。”

“屁,”那个绰号“野骡子”的大个子姑娘激烈地反对道,“一个臊狐狸,能成什么jīng?”

“要是它没成jīng,像龙场长这样的当过武工队神枪手的,怎么老是放空枪?”

那女工反驳着。

“我看龙场长是手下留情,那只狐狸,可是个公的!”“野骡子”yín猥地笑着,说,“每到夜深人静时,也许就有一个绿油油的漂亮小伙子,钻到龙场长的被窝里!”

龙场长站在拦jī网下,静静地听着女工们的议论。她把玩着那把老旧的“jī腿匣子”,脸上显出沉思冥想的表情。女工们放làng的笑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用枪筒戳戳头上的浅灰色工作帽檐,大踏步冲进jī舍内,绕过一道道的产蛋笼,站在了正在伸手从铁笼里往外捡jī蛋的“野骡子”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啦?”

她目光炯炯地bī视着“野骡子”。“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野骡子”握着一个红皮大jī蛋,坦然地说。“我听到你说了!”她用“jī腿匣子”敲着铁笼,怒气冲冲地说。“野骡子”挑衅地问:“你听到我说什么啦?”龙场长脸红得像jī蛋,她愤愤地说:“我决不会饶过你。”龙场长怒冲冲地走了。“野骡子”追着她的背影道:“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臊狐狸,别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làng着呢,那天晚上……哼,当我没看见?”“‘骡子’,”一个老成的女工劝道,“少说两句吧,一天六两面,哪来这么多劲儿?”“六两面,六两面,我操他爹的六两面!”“野骡子”从头上拔下一个发卡,熟练地在jī蛋两头各钻了一个小孔,然后张嘴嘬住jī蛋的小头,一阵好吸,把jī蛋吸成了空壳。她把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蛋壳放到jī蛋堆里,说,“你们谁要告状就告去吧,反正,俺爹给我从东北找了一个婆家,下个月就走,那儿,土豆子堆得像山一样。你,要去告状吗厂她对着窗户外边弯着腰清扫jī屎的上官金童说,”你一告就准,你这样的香喷喷的童子jī,瘸胳膊最喜欢,她是老牛牙不好,专拣嫩草啃呢!“上官金童被”野骡子“骂得满头雾水,端着一锨jī屎问她:”你要吃jī屎吗?“

下午,他们拉着四箱jī蛋走到jī场与蔬菜专业队化粪池中间时,乔其莎说:“金童,停一下。”上官金童小心地停住脚,把车子放下,回头看着她。她说:“你看到了没有?她们都在偷喝生jī蛋,连龙场长也在偷喝。你看到‘野骡子’了吧,满身都是劲儿,jī场的女人都营养过剩。”金童说:“可这jī蛋是过了磅的。”她说:“我们不能守着jī蛋活活饿死。我快要饿疯了。”她拿起两个jī蛋,钻进了铁丝网内,消失在一辆破坦克的背后。一会儿工夫,她拿着那两个看起来完好如初的jī蛋走出来。她把这两个jī蛋埋在蛋箱中央。上官金童忧虑地说:“乔其莎,你这是猫盖屎,场部保管一过磅就显了原形了。”她笑着说:“你把我看成笨蛋了!”她又拿起两个jī蛋,对我招招手,说,“跟我来。”

上官金童跟随着乔其莎钻进了铁丝网。高大的蒿草飞扬着白色的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她蹲在坦克旁边,从坦克的履带和铁轮的间隙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乔其莎的全套做案工具:一个小钻子,一支粗大的注she器,一块染成了跟蛋皮色相仿的胶布,还有一把小剪刀。她用钻子在jī蛋顶端钻出一个小小的dòng眼,然后把注she器的针头插进去,慢慢地把jī蛋的内容抽出来。

她拔下针头,命令上官金童:“张嘴。”乔其莎把jī蛋的汁液she进了上官金童的咽喉。他稀里胡涂地便成了她的同案犯。然后,她从坦克下边一只盛着清水的钢盔里,抽了一管水,注she进蛋壳,又用剪刀剪下一点胶布,贴住了那个针眼。乔其莎动作麻利准确。上官金童问:“你在医学院专门学过这一行?”“对,偷蛋专业!”

她微笑着说。

在场部过磅时,jī蛋的重量不但没减,反而还涨出了一两。

他们的偷蛋把戏持续了半个月,便被无情地戳穿了。那已是盛夏的季节,yīn雨连绵,母jī进入换羽期,产蛋量锐减。他们拖着一箱半jī蛋,到达老地点,停车,钻进湿漉漉的铁丝网。成熟的野蒿结着一串串种籽,武器场上,飘dàng着如烟如雾的水汽。锈铁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只青蛙,蹲在坦克的传导轮上。青蛙粘腻的翠绿皮肤让上官金童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乔其莎把jī蛋汁液注she进他的口腔时,他感到恶心,他捏着喉咙说:“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说:“用不了两天,连这又腥又冷的也没有了,我们的戏,到谢幕的时候了。”“是的,”金童说,“母jī到了换毛季节了。”“你是个傻男孩,”她说,“或者,你有什么预感,对于我。”“对你?”金童摇摇头,说,“对你我会有什么预感呢?”

说:“算了,你们家已经够热闹了,我就不添乱了吧。”上官金童问:“你的话总是云山雾罩,遮遮掩掩。”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说:“我又不娶你做老婆,为什么要问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儿子,出语便透着邪性!难道非要娶我,才可以问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应该是的。我听霍丽娜老师说,随便问一个女人的身世,是极端不礼貌的;”“你说那个挑大粪的?”“她俄语好极了,”金童道。乔其莎冷笑道:“听说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乔其莎炫耀般地用上官金童应接不暇的纯正俄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用黑眼睛盯着他,问:“你听懂了吗?”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讲了一个关于小女孩的很悲惨的童话……”乔其莎道:“霍丽娜的高足,也不过如此,三脚猫,布老虎,纸灯笼,花枕头!”她拿着那四只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气地说:“我跟她学了一年半不到,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懒得要求你呢!”她在蒿草中转过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jī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rǔ房——与她的瘦骨伶仃的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rǔ房——上官金童心里立即充满了甜蜜而惆怅的感觉,与眼前这个美貌右派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爬进他的脑海,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伸出了手,但她灵巧地弯下腰,钻到铁丝网外边去了。他听到铁丝网外传来龙场长冷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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