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61)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通讯员飞跑而去。

伙夫把一筐馒头背过来。

团长说:“乡亲们,忍一忍吧,等到革命胜利后,让你们天天吃馒头!”

团长亲自分发馒头,每人一个,外带半根大葱。当他把一个热气尚未散尽的馒头递到司马亭手上时,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猛地碰撞出火花。司马亭惊喜地想起来了,这个枣红脸的吕团长,正是几年前的司马库支队骑骡中队的中队副吕七。吕七也认出了司马亭。他抬起手,抓住司马亭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低声说:“大掌柜的,你也来了。”司马亭鼻子有点发酸,刚想对吕七说点什么,吕七却转身面对着民夫们,大声说:“乡亲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是不可能胜利的!”

总攻开始时,司马亭和他的搭档趴在第二道壕沟里,听着头顶的天空上鸟群般飞掠过去的pào弹发出的尖利的呼啸和远处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嘹亮的军号chuī罢、士兵们呐喊着涌了上去。女连长站直了身体,大声吆喝着:“起来,起来,上去抢救伤员!”

她爬上壕沟,挥舞着手里的手榴弹。飞蝗般的子弹打得她的身后的泥土冒起一簇簇细小的白烟。她脸色煞白,但无所畏惧。民夫们战战兢兢地从齐胸深的壕沟里站起来,都本能地弓着腰。一个小个子民夫笨拙地爬上壕沟,一梭子弹打在他周围的冻土上,他一个滚跌下壕沟,哭叫着:“连长……连长……我挂彩了……”

女连长跳下来,问道:“哪里挂了彩?”

小个子民夫说:“裤裆里……裤裆里热乎乎的……”

女连长拖起他,皱着美丽的眉头,抽搐着鼻子,轻蔑地说:“软骨头,你拉在裤裆里了!”

她用手榴弹捣了小个子民夫一下,大声说:“同志们,上啊,你们都是大老爷们,难道还比不上我一个女人?!”

民大们在她的激励下,乱纷纷地爬上壕沟。

司马亭站起来,看到他的搭档卧在沟里浑身抽搐。“伙计,你怎么啦?”他问道,那人不回答。司马亭俯下身去,翻转那人的身体,看到他脸色青紫,紧咬牙关。嘴巴里弗弗地响着,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司马亭,你还磨蹭什么?怕死吗?”女连长横眉立目地说。

“连长……”司马亭为难地说,“他八成犯了羊痫风……”

“妈的,早不犯晚不犯,偏选这个时候犯!”女连长粗野地骂着跳下壕沟。她踢了犯病的小伙子一脚,他不动。她用手榴弹敲敲他的膝盖,他依然不动。她急得团团转,宛如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美丽的豹子。她从壕沟的边沿上撕了一把gān草,塞到小伙子嘴里,赌气般地说:“吃吧,吃吧,犯羊痫风,是想吃草了吧?你吃呀!”她用手榴弹的木柄往小伙子嘴里捣草。小伙子呻吟几声,睁开了羊一样的白眼。“哟,这法子还真灵!”女连长得意地说:“许宝,快起来,冲上去,伤号撤下来了!”

那个名叫许宝的小伙子痛苦万端地扶着沟壁站起来。他的身体还在痉挛,睑上的肌肉像受伤的虫子一样抽搐着。攀爬壕沟时他的四肢显得疲软无力。司马亭把担架拖上壕沟,又回头把许宝拖上来。许宝感激地对司马亭笑了笑,他的占怪的笑貌像利刃般戳痛了司马亭的心。

他们抬着担架,跟随着哈着腰的女连长,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地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烂泥,成堆的弹壳在烂泥里滋啦啦地响着。子弹横飞,pào弹在前方炸起一柱柱的白烟。巨大的爆炸声震得脚下的地皮索索抖动。士兵们跟随着红旗,像cháo水般地往前涌去。前方,在那道高高的土围墙后边,机枪像野狗一样狂叫着。一道道的火舌扇面般展开,冲锋的士兵像野草般一片片地折断了。围墙后的火焰喷she器喷吐出一股股遍地打滚的火龙,冲锋的士兵在火焰中手舞足蹈,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有的士兵从火龙中跳出去,趴在地上哭叫着抓耳挠腮乱打滚;有的士兵被困在火龙里,疯子般跳跃着,他们的脸因为疼痛和恐怖歪曲得奇形怪状,转眼间即瘫在火里。刺鼻的恶臭在硝烟滚滚的原野上弥散开来,熏得冲锋的士兵和紧随在后的民夫们翻肠搅肚。在司马亭的狭窄的视野里,士兵们像腐朽的棍子一样一片片地、轻飘飘地倒下了。与他搭档的羊痫风许宝一头栽倒,并把司马亭也拽倒在地。他的门牙刚刚啃到泥土就听到一串灼热的弹头呼啸而过,把后边几个民夫打倒在地。火焰喷she器扑簌簌响着,把一摊摊、一留溜,粘稠的、湿漉漉的火焰喷she出来。圆溜溜的、冒着白烟的手雷遍地打滚,东—个西一个爆炸,轰隆!轰隆!豆粒般大的弹片把空气炸得千疮百孔。娘啊,今日是活不出去了!羊痫风小伙手捂着头,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他的棉裤被弹片崩破,十几个拳头大的窟窿里,吐出了脏污的黑色棉絮。那些冲锋的士兵真是好样的,噢噢地叫着,弓着腰,放着枪,踩着同伙的尸首和烫化了冰雪的鲜血,在号声的催促下,在那些被打得破破烂烂的旗帜的引导下,冲到了围墙下,然后生死不顾地爬墙,踩着梯子,攀着绳子,一个个哀嚎着的身体从空中跌下去,跌在坚硬的冻结着蓝冰的壕沟里,抽搐、打滚、盲目地爬行。女连长趴在离司马亭不远的地方,双手插进泥土里。她的屁股上冒着一缕缕白烟。棉裤着火了,她在地上打滚,抓着泥土往棉裤的火窟窿里塞。士兵们爬上了围墙,震耳欲聋的呐喊、枪声还像爆豆、连成一片。女连长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一定很痛,像被子弹打中似的。她跳起来又跑,身子弯着,像一棵成熟的谷子。

她从死尸堆里拖回了一个人。拖得很是费劲,像蚂蚁拖着一条大虫子,拖到司马亭和许宝的担架旁边。是吕团长,吕七。他的胸膛上崩开几个血窟窿,冒血,冒气泡,能望见灰白的肺叶在里边翕动着。

“快抬下去!”女连长命令。

许宝有点傻,痴呆呆地望着女连长。女连长怒吼一声:“混蛋!”

司马亭慌忙展开担架,把吕团长抬上去。吕团长灰色的眼睛里she出充满歉意的光芒,望着司马亭,很快便疲倦地闭上了。

他们抬着担架往后跑。子弹在头上啾啾叫,像小鸟一样。司马亭下意识地弓着腰,跑得别扭。跑了儿步,索性挺直了腰,撩开大步。该死该活鸟朝上,他想。胆子顿时大了许多,腿脚也利索了。

在包扎所里,卫生员匆匆给吕团长包扎了一下,还让他们抬着,往后方医院送。这时太阳已落到西边、地平线上边那块天像紫玫瑰花瓣的颜色,又浓又稠。

一棵孤独的大桑树立在旷野上,枝条上溅满了血,树gān上油沥沥的,好像吓出了一层汗。

在女连长包着红绸的手电筒的指挥下,民夫们抬着担架渐渐聚拢在稻田里。

飞机飞过去了。紫色的天幕上,金色的星斗在炸弹爆炸的镁光里打着哆嗦。战斗还在继续。民夫们又饿又累,司马亭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碰上了羊痫风搭档,更觉疲乏。他站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他身上的汗白天就流光了。

在稻田里挣扎时身上流了一层粘稠的油,然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内脏变得像枯萎的葫芦瓤子一样。吕团长铁汉子,咬紧了牙关不吱声。司马亭总感到担架上抬着个死尸,死人的气味不时地在他的鼻孔边缭绕。

女连长略微整顿了一下队伍,然后便下令前进。她说同志们不能歇脚,一歇就起不来了。他们跟着女连长过河。河上的冰被炸弹炸开了。许宝一脚踩空,掉进冰窟窿,司马亭也趴了。许宝像存心自杀一样解脱了担架的羁绊,钻进冰窟窿消逝了。吕团长被跌痛了,牙关咬不住,呻吟起来。女连长抬起担架前头,与司马亭搭档。迷迷糊糊地到达后方医院,卸下伤员,民夫们便歪歪斜斜地躺在了地上。女连长说:“同志们,别躺呀!”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瘫在地上了。

在后来的一个战役里,司马亭被pào弹皮子削去了右手的三根指头,但他还是忍着痛,把一个断腿的排长背了下来。

清晨我醒来时,首先嗅到了刺鼻的烟臭味,然后便看到背倚墙壁睡去的母亲,她的疲倦的嘴角上挂着一线透明的涎水。司马亭蹲在炕前的凳子上打盹,宛若一只蹲在架上的老鹰。炕前的地面上,是一片发huáng的烟蒂。

后来成为我的班主任的纪琼枝从县里下来,在大栏镇发动寡妇改嫁运动。

她率领着几个野马一样的女gān部把全镇的寡妇集中到一起开会,宣讲寡妇改嫁的意义。在她们的积极动员和具体的安排下,村子里的寡妇们基本上都有了主。

在这场运动中,上官家的寡妇成了障碍。大姐上官来弟无人敢要,因为那些光棍汉们都知道来弟是汉jian沙月亮的妻子,是在逃反革命司马库用过的女人,也是和革命军人孙不言有过婚约的女人。这三个男人,别说活着的惹不起,死了的也惹不起。母亲的年龄也在纪琼枝划定的改嫁范围内,但母亲坚决不嫁。那个前来劝嫁的女gān部罗红霞一进我家门就被母亲骂了出去。母亲说:“滚!我比你娘还大哩!”

奇怪的是当纪琼枝前来劝嫁时,母亲竟和颜悦色地问:“闺女,你要把我嫁给谁?”

母亲对待纪琼枝的态度和对待罗红霞的态度有天壤之别,时间仅仅隔了几个小时。

纪琼枝说:“大婶,太年轻的不般配,与您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司马亭了。他虽然历史上有过污点,但后来立了功,功罪相抵。何况你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

母亲苦笑道:“闺女,他弟弟是我的女婿!”

纪琼枝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四十五个寡妇的集体婚礼在颓败的教堂里进行。我恨,但我还是参加了这婚礼。母亲站在寡妇队伍里,浮肿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司马亭站在男人队里,不断地用残手搔头,不知是为了炫功还是借此来掩饰窘态。

纪琼枝代表政府赠送给这些新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镇长发给他们结婚证书。母亲接着毛巾和证书,满脸通红,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我心中燃烧着邪恶的火焰。我满脸滚烫,替母亲害臊。教堂的山墙上,当年悬挂过枣木耶稣的地方,如今悬挂着灰尘。当年马洛亚牧师为我洗礼的讲台上,站着一群不知羞耻的男女。他们畏畏缩缩,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的。母亲头发花白了,竟要跟自己女婿的哥哥结婚。不,已经结婚。结婚的真正意义是,司马亭就要公开地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了。母亲肥大的rǔ房就要被司马亭占有了,就像司马库、巴比特、沙月亮、孙不言占有我姐姐们的rǔ房一样。想到此我感到乱箭钻心,恼怒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女工作gān部用一只huáng瓢端着一些枯萎的月季花瓣撒向那些无所措手足的新人。花瓣如肮脏的雨,如gān枯的飞禽羽毛,乱纷纷地降落在母亲灰白的、用榆树皮水涂抹得光溜溜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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