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29)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政委道:“你安排给孩子们开饭,尽她们吃,回头我让事务长给你们补足差额。”

老张连声答应。

政委对母亲说:“大嫂,我们大队长想见见您,请您跟我走一趟。”

母亲欲把怀中的女婴递给五姐,政委伸出一只手,说:“不,抱着她吧。”

我们跟随着政委——其实是母亲跟随着政委——我在母亲背上,女婴在母亲怀中——走出胡同,穿过大街,来到福生堂大门口。两个持枪肃立的士兵脚跟并拢,左手拄枪,右手并拢,从胸前弯过去,按在雪亮的刺刀刃上,对我们行了一个持枪注目礼。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弄堂,最后进入一个大厅。大厅正中摆着一张紫色八仙桌,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两个大盆。一个盆里是野jī,一个盆里是野兔。还有一笸箩白得发蓝的馒头。一个络腮胡须男人笑着迎上来,说:“欢迎,欢迎。”

政委说:“大嫂,这是我们鲁大队长。”

鲁大队长说:“听说大嫂也姓鲁?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

母亲说:“长官,我们犯了什么罪?”

鲁大队长一怔,慡朗地大笑,笑罢,说:“大嫂误会了。请您来,没有别的意思。我与您的大女婿沙月亮十年前曾是jiāo杯换盏的朋友,知道您刚刚归来,特意备酒为您洗尘。”

母亲说:“他不是我的女婿。”

政委道:“大嫂何必隐瞒呢?您怀里抱着的,不就是沙月亮的女儿吗?”

母亲说:“这是我的孙女。”

鲁大队长说:“先吃饭,先吃饭,我知道你们一定饿坏了。”

母亲说:“长官,我们走了。”

鲁大队长说:“大嫂慢走。沙月亮捎信给我,让我帮他抚养女儿,他知道您生活困难。小唐!”

一个漂亮的女兵从门外快步走进来。

鲁大队长说:“帮大嫂抱着孩子,让大嫂吃饭。”

女兵走到母亲面前,微笑着伸出双手。

母亲坚定地说:“这不是沙月亮的女儿,这是我的孙女。”

我们穿过一道道弄堂,越过大街,走完胡同,回了家。

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名叫小唐的漂亮女兵,不断地往我们家运输食品和衣服。她运来的食品中,有用铁筒装着的做成小狗小猫小老虎形状的饼gān,有用玻璃瓶子盛着的白色的奶粉,还有用瓦罐子盛着的透明的蜂蜜。她送来的衣服有绸缎缝成、滚着花边的棉袄棉裤,还有一顶竖着两只高高兔皮耳朵的棉帽。“这些东西,”她说,“都是鲁大队长和蒋政委送给她的。”她指着母亲怀中的婴儿说,“当然,弟弟也可以吃。”她又指指我,说。

母亲冷漠地看着热情洋溢、脸如红苹果、眼如青杏子的女兵唐姑娘。母亲说:“拿走吧,唐姑娘,穷人家的孩子,消受不了这些好东西。”母亲把她的两个rǔ头,一个塞到我嘴里,一个塞到沙家的女孩嘴里。她得意地哼哼着,我恼怒地哼哼着。她的手碰了我的头,我的脚蹬了她的屁股,她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我隐约还听到了八姐上官玉女嘤嘤不绝、又软又轻的哭声,这是连太阳和月亮都要聆听的哭声。

唐姑娘说,我们蒋政委给这女孩起了一个名字,他可是大知识分子,毕业于北平朝阳大学,能写会画,还jīng通英文。沙枣花,这名字好不好?大婶,您别疑神疑鬼,鲁大队长是一片好心。如果我们要抢这个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唐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玻璃奶瓶,奶瓶上装着个淡huáng色的胶皮奶头。她把蜂蜜和白色粉末——我闻到从那个领走上官想弟的洋女人身上发出的味道,便知道这是洋女人rǔ房的粉末——放在碗里加热水冲开,搅匀,装进奶瓶,说,大婶,别让她跟弟弟抢奶吃了,这样很快就会把您吸gān,让我喂她这个,她说着,便把沙枣花抱了过去。沙枣花的嘴把母亲的rǔ头拽得像鸟儿韩的弹弓皮筋一样长,终于挣脱,挣脱后母亲的rǔ头像被热尿浇着的活蚂蟥一样慢慢收缩,好久才恢复原状。我心中痛苦为了rǔ房,我痛恨沙枣花也是为了rǔ房。但这个可恨的小妖jīng已经在唐姑娘的怀抱里疯子一样吮吸着假rǔ房里流出的假rǔ汁。她吸得那般香甜,我一点不馋。母亲的rǔ房终于又一次全部属于我了,我好久都没这么踏实地、安稳地睡着了,我的梦取代了我的嘴,梦吮吸着我的陶醉和幸福,我的梦一派奶香!

由此,我对唐姑娘满怀着感激之情。那两只在灰粗布军装里硬梆梆地凸起的rǔ房使我感到她美丽可爱。尽管她的rǔ房长得比较靠下,但形状一流。她喂完沙枣花,放下奶瓶,解开那件紫貂皮大衣,沙枣花的臊狐狸一样的味道被抖落出来。我看到沙枣花白得如奶汁般的皮肤。想不到她的脸黑得如炭,身体却如此白。唐姑娘给沙枣花穿上绸缎棉衣,戴上玉兔帽子,把她打扮成一个漂亮婴儿。她把那件紫貂皮大衣推到一边,双手托起沙枣花,往空中一扔,又顺手接住。

沙枣花咯咯地笑响了喉咙。

母亲的身体一直紧张着,准备着随时跃起把沙枣花抢下。唐姑娘把沙枣花还给母亲,说:“大婶,沙司令看到也会高兴的。”

“沙司令?”母亲诧异地望着女兵小唐。

“大婶,您还不知道?您的女婿,现在是渤海城警备司令,有三百多人,还有一辆美式吉普车呢。”女兵小唐说。

沙月亮把信撕得粉碎,恼怒地骂道:“鲁大pào,蒋四眼,你们做梦!”

爆炸大队的信使不卑不亢地说:“沙司令,您的千金小姐,我们可是宠爱有加呀!”

“扣押人质,算什么本事?”沙月亮说,“回去告诉鲁、蒋,让他们来攻渤海城吧!”

信使道:“沙司令,不要忘了您过去的光荣!”

沙月亮道:“老子愿抗日就抗日,愿降日就降日,谁能管得着?请吧,再哕嗦休怪我不客气!”

唐姑娘掏出红塑料梳子,给我的五姐六姐梳头。给六姐梳头时,五姐痴迷地望着唐姑娘。五姐的目光像梳子,把唐姑娘从头梳到脚,又从脚梳到头。唐姑娘给五姐梳头时,五姐好像怕冷一样,脸上、脖子上爆起一层米粒大的小疙瘩。梳完了头,小唐走了。五姐对母亲说:“娘,我要当兵。”

两天之后,上官盼弟便穿上了灰军装。她的主要工作是与小唐一起给沙枣花换尿布、喂奶瓶。

我们的生活进入最佳时期,就像当时流行的小曲里唱的那样:嫚啦,嫚啦不用愁,找不到青年找老头。只要跟着同志走,大白菜炖猪肉,锅里蒸着白馒头……

大白菜炖猪肉不常有,白馒头也不常有,但萝卜、熬咸鱼是常有的,巨大的窝窝头是常有的。

“旱不死的大葱,饿不着的大兵。”母亲感慨地说,“我们跟着当兵的沾光啦,早知如此,也用不着卖孩子啦。想弟,求弟,可怜的孩子啊……”

这段时间里,母亲的rǔ汁优质高产,上官金童终于从棉布口袋里跳出来,能走二十步了,能走五十步了,能走上一百步了,终于不爬行了。我的笨拙的嘴也灵活了,能流利地骂人啦。孙家大哑巴捏住我的小jī巴时,我怒骂一声:“操你妈!”

六姐去识字班,学会了唱歌,唱:“十八姐把军参,参军真荣耀,咔嚓剪去了大辫子,留起了‘二刀毛’。站岗放哨查路条,汉jian实难逃。”

识字班设在教堂里。黑驴队留下的驴粪蛋子扫出去了。破板凳修理好摆得整整齐齐。插翅膀的天使没有了,也许飞走了。枣木雕成的耶稣也没有了,也许上了天堂,也许被人偷走当了劈柴。墙上挂着一面黑板,黑板上写着一行白色的大字。貌比天仙的唐姑娘用木棍戳着黑板上的字,黑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抗——日——抗——日——女人们奶着孩子,纳着鞋底子,麻绳噌噌响着,嘴巴里跟着小唐同志念叨:抗日——抗日——我在女人堆里蹒跚,在各式各样的rǔ房之间蹭蹭磨磨。五姐跳上讲台,对着台下的女人们说:老百姓是水,子弟兵是鱼,对不对?——对——鱼最怕什么?——鱼怕什么?鱼怕钩?鱼怕鱼鹰?鱼怕水蛇?——鱼最怕网!对,鱼最怕网!你们脑后是什么?——髻——髻上是啥?——网——女人们至此恍然大悟,脸红脸白,jiāo头接耳,唧唧喳喳。剪掉发髻拆下网,保护鲁大队长和蒋政委,保护他们率领的铁路爆炸大队。谁带头?上官盼弟高举着大剪刀,还用纤细的手指开合着大剪刀,使大剪刀变成一条饥饿的鳄鱼。唐姑娘说,想想吧,受尽了苦难的大娘大婶子们,大姑大姨们,大嫂子大姐姐们,我们妇女,受了三千年压迫,现在终于挺起了腰杆,胡秦莲,你说说看,你那个酒鬼丈夫聂半瓶,还敢不敢打你啦?面色如土的青年妇女胡秦莲抱着孩子站起来,望一眼讲台上英气勃勃的女兵唐和女兵上官,赶紧垂下头,说:不打了。唐女兵拍着巴掌道:听见了吧,妇女们,连聂半瓶都不敢打老婆了。我们妇救会是妇女的家,专为女人打抱不平。妇女们,现在这平等幸福生活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不是,不是,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来了爆炸大队,在大栏镇、在高密东北乡,建立了巩固的、钢打铁铸的敌后根据地,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改善了人民生活,尤其是改善了妇女生活,我们不搞封建迷信,但我们要拆破一切网络,这不单是为了爆炸大队,更是为了我们自己,妇女们,剪掉发髻拆去网,统统变成‘二刀毛’吧!

“娘,你带头吧!”上官盼弟卡着剪刀对着母亲走过来。

“是啊,上官家大嫂剪成‘二刀毛’我们都跟着剪。”女人们齐声说。

“娘,您带个头,给女儿长长脸。”五姐说。

母亲红着脸,把脑袋伸过去,说:“剪吧,盼弟,只要能让爆炸大队好,别说剪个发髻,剪两个手指头,娘也不含糊!”

唐女兵带头鼓掌。女人们鼓掌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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