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扫记 作者:虞期【完结】(3)

2019-06-28  作者|标签:虞期 边缘恋歌

  即使无数次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即使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去学校,即使他能解答一切我解不出来的应用题,一直以来,我始终怀有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而当父亲把书借给他,他满面笑意地抱在怀里,我当即悲哀而敏锐地预感到,我太过自信了,他和父亲是一类人,九岁的我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们。

  母亲煮好了江上客带来的j-i蛋和挂面——除夕夜吃下的面条叫做“钱串”,大约是饭桌上的五人来年最需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很开心:那女人梳好了头发,显得很安静,只吃江上客夹到她碗里的东西;母亲在厨房跑进跑出,时不时端出一碟回锅的小菜或是刚煮好的汤;我一边听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边拣出菜里的r_ou_末;而父亲和江上客在谈我听不懂的东西——他们容光焕发,激动地挥舞双手,两局面黄肌瘦的皮囊里突然冒出了红润的脸色和饱满的精神——我从没见父亲笑得那么开心,那不是面对我时纵容又无奈的笑,不是面对母亲时忧郁伤感的笑,而是激赏和赞许、兴奋和昂扬。他眼里的笑意那么深,像高高涨起的潮水,把自己和江上客裹在里面,而我只能站在岸边,任浪头拍s-hi我的脚。

  其实我心底也是快乐的。打记事起,这是我第一次与父母外的人一起过年——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照片也没有。我看得出来,江上客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沉稳又随意,可小心翼翼与受宠若惊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渗出,只是我不能确定,他的惊喜是来自我们,还是来自父亲。

  那个冬天一直有个男人在我家楼下徘徊,他站在一地暗红色的鞭炮碎屑里,仰起头望着三楼的窗户。有一天他把五块钱塞进我手里,问我认不认识江上客。我飞快地跑回家,透过窗子看到他站在原地,把那张纸币塞回口袋里,身形与江上客有几分相似。

  几天后他敲响了对面的大门。江上客不在家,那女人懵懵懂懂地打开门,蓦地发出一阵大叫,像出林的野兽般扑了上去,那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女人不依不舍地追赶着,直到父亲冲出去把她拉回来。

  后来他终于消失,江上客当晚便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坐在沙发的一角,声音沙哑,向给他倒水的父亲道谢。

  父亲坐下来,他们都沉默着。这片凝滞让我恐慌,我就回到卧室画画取乐。透过半掩的门,我看到江上客开始抽泣,把头埋进手里、膝盖里,最后是父亲的肩窝里。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讲述了他父亲移情别恋、抛家弃子的故事。后来他抬起头,眼中的委屈和悲伤伴着泪水消弭无踪,酷厉与强硬浮上眉心,一字一顿地宣布自己绝不会原谅那样的人。

  父亲为他端着水杯,温柔地拍打他的背。

  此后江上客常到我家来,有时借书,有时问题,每当此时,父亲常年不变的忧郁神情就像遇到暖阳的云翳般消散开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四野无人之际,他只能聊胜于无地对牛弹琴,而现在他的子期出现了,他何必再与我和母亲周旋呢?我无数次看到他们开怀大笑,与其说像父子,不如说像密友,像知交。

  我只能到母亲身边寻求安慰。周末的时候她带我一起上班,给我买一小根麻花,听我讲班里的趣事。回到家的时候我们总能看到江上客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他礼貌地问候母亲,然后回家做饭,而父亲看到我们时,总是蹙起眉头紧闭双眼,好像被迫从梦中醒来,看到了残酷而惨烈的现实。

  江上客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校方为他提供最丰厚的助学补贴,还为他的母亲联系了一家疗养院并承诺负担费用。离家上学之前,他忙了一暑假,创办了我们市最早的一家课外辅导机构,请父亲担任数学和物理两科的指导老师。

  我们搬进了一间更大的房子,母亲也终于不必再上夜班。我和父亲都劝她辞掉气站的工作,可她坚决不同意。她替我拉平衣角的褶皱,告诉我人总归是要靠自己。我总觉得这暗含着对父亲的指责,可她面容平静,心情愉悦,我也只得假装自己从没看穿这家庭美满的伪像。

  江上客很少回来,但每年都拎着东西来我家。他能拿到一大笔奖学金,又和人搭伙做生意,一年比一年成熟,举手投足间已带有意气风发的气概。他给母亲送一篮鱼虾,给我童书或者玩具,从不当众给父亲什么,我却总能发现父亲桌上多出书来。有一天我发现他桌上摆着一只手表,放在精致的小盒子里。母亲吓了一跳,谨慎地问父亲打算怎么处理,父亲说要还回去,拿起盒子出了门。

  天全黑了,父亲还不见回来,母亲有点担心,叫我沿着大路找找看。我一路走到江上客家楼下,正犹豫该不该进去,就看见楼道亮起来,父亲瘦长的影子从楼梯间一步步滑下。江上客紧跟着冲出来,一定要他收下那只手表,说他把自己当外人。

  我站在灌木丛的暗影中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好像撞上了实质的物体,在我的耳旁簌簌振动,散发出一圈圈尖锐的回音——我不知道江上客何时已经能轻松随意地用“你”来称呼他从前的“刘叔叔”了,而我在与父亲说话前还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半晌。

  父亲拘谨地说了许多,无外乎是说自己不过举手之劳,这些年又多蒙江上客关照,实在当不起这样的谢礼。他们推推让让,身影在暗淡的月光与昏黄的楼道灯光中纠缠不清。最后江上客急了,抓住父亲的双手不让他动,将那只表扣在他手腕上,低声吼道:“谁说这是谢礼!”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父亲的脸颊,目光牢牢锁住父亲的眼睛,我甚至怀疑其中盛满了眷恋与仰慕——但他很快放开父亲,后退几步,低下头,飞快地解释说这不是为感谢父亲,只是想——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要送他点东西,随后又不甘心地补充,说自己的钱想怎样花就怎样花。

  我匆匆跑回家,转身的那一刹那好像看见他攀住了父亲的肩膀。我告诉母亲自己没有找到父亲。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很快回来了,手腕上没有那只表的踪迹,母亲煮的荆芥面筋汤都还没有放凉。

  我开始刻意减少与父亲说话的频率。没有人觉得诧异,母亲自己对父亲也是越来越客气,而父亲在家除了食宿就是埋头书海,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或许他发现了,只是这样的变化正中其下怀。我不清楚自己这种行为的本意为何,不过我清楚这绝非出于赌气,而更类似于试探,我期待父亲的反应,试图寻找父子情感的最低阈值。这个过程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我十五岁时父亲拎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或许这段亲情从未在他心头留下任何痕迹。

  不过当时的我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去向母亲抱怨,说父亲对江上客比对我还要好。母亲宽容地笑了,没有说什么,熨平父亲的衬衣,把它挂进衣柜,然后从抽屉里摸出江上客送来的那只表,仔细放进衬衣胸口的衣袋里。

  看到那只表的时候,我的心里有某种东西崩塌了,好像滩头被潮汐日夜磨蚀的沙堡,终于在一阵小风里分崩离析。之前我嫉妒江上客对父亲的亲近,而这只未能成功退还的礼物,仿佛已成为父亲默许甚至接受了这种亲近的明证。

  之后我再也没收过江上客送给我的任何东西,连他送来的食物,也不想多碰一口。这些人情,在我看来,是我和母亲在父亲的荫蔽下获得的垂怜和施舍。我甚至暗暗发誓,将来要把它们一并还回去,连带着父亲的那份。

  母亲开始正式地与父亲谈离婚的事。如果我回家时放轻脚步,在楼道里静静站一会儿,或者夜里假装睡着,竖起耳朵躺在床上,就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两人都很冷静,母亲的镇定超乎我的想象,事实上她甚至一直劝说父亲与她解除婚姻关系,说父亲找到了生活目标,她现在过得也不错,分开对大家都是好事。

  那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厌倦了平淡的校园生活。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练习册上大片的空白叹气,并不斥骂,反而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为家里的事耽误自己。我并不解释,也并不悔改,依旧我行我素。一天母亲突然来接我放学,我们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一路没有人说话。把车停在小区的地下室之后,她抱着我哭起来,说我这样不求上进,如果她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现在想来,大约那时她就感到了腹腔的疼痛,也预料到了日后的命运。但当时的我尚懵懂无知,无法感受到她话语中浓烈的悲情,只是感觉她的泪水一滴滴淌进我干涸的心田。同时我敏锐地意识到,母亲已经把父亲排除在我们的明天之外了。

  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也是江上客曾经的学校。在中考出成绩的那天,母亲与父亲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当天父亲就搬出去了。他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一些书,挑挑拣拣之后还留下几本书在我床上,说我以后可能用得上,目光温柔地掠过我的面颊。我站在窗边,看他弯下高瘦的身躯,笨拙而吃力地把不大的行李箱搬到自行车后座上,趔趔趄趄地骑出去,把握不好平衡,差点摔倒在地,而江上客从远处奔来,把行李箱搬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上。

  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身影,我居然感到如释重负,好像目送离群的孤鸟回归雁阵,或漂泊的游子踏上归途。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我开始有点理解母亲的想法了。

  父亲每月都寄钱回来。他住在他的辅导学校里。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常常看见那栋小楼里亮着一盏孤灯,窗口映出父亲的身影,瘦削,而且更为寥落。他不过是从一个旅驿搬到另一个旅驿罢了,那颗寄客之心,仍未寻得故土的安宁。

  江上客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辅导学校的人时常来我们学校门口发一些宣传单,号称拿着过去就有优惠。一年之后这些宣传单一夜之间全部销声匿迹,那栋小楼的灯光也不再亮起。闲谈时我无意与人聊起这个话题,才得知那个学校被人举报,名声下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了解内情的同学故作神秘,说那学校的一位物理老师是个变态。见我不解,凑到我耳边小声解释道,就是同x_ing恋,据说他之前还是位大学老师,也是为这个被开除了。

  我下意识说了一句,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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