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_莫言【完结】(9)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冯说:“问题就在这里。”

深秋的夜晚,天很凉了。我感到浑身哆嗦。

站在车间里,郭麻子手指着那一片皮辊机,对我和李志高说:

“你们俩负责供应这三十台车的棉花,误了找你们。”

柴油机轰鸣起来。地沟里,镶着铜牙的柴油机工孙师傅拿着铁撬棍往主传动轴上挂皮带。几十个身穿白围裙、头戴白帽、嘴上捂着白色大口罩的女工各就各位,面对着自己的轧花机。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方碧玉。车间里灯光明亮,胜过白昼,她那两只黑色大眼在雪白衣帽和四周棉花的映衬下,蓝幽幽地放光,像狸猫一样。我看到她在注视着我和李志高。我认为她在对我们表示同情和关注。她在鼓励我们。她一定在为能与我们上一个班感到高兴。你的高兴就是我们的高兴呀,方碧玉。我在心里大声说。

传动皮带猛然抽紧,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传送轴轰轰转动,几十部轧花机皮辊旋转,除籽栅前后推拉,巨大的噪声立即充满车间。姑娘们抱起棉花,放在机前平板上,然后左右开弓,双手抓花甩动,让棉花均匀地落在两只皮辊之间。方碧玉的动作最迅速、最准确、最优美。

“还不快去抬棉花!”郭麻子对着我们大声吼叫。

机器的力量使人兴奋,我和李志高一前一后抬着大篓子,向棉花垛跑去。

另外两个抬大篓子的老手,看着我们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这俩小子是热锅上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会儿。”

他们笑得有道理,他们说得更准确。

垛在一起的棉花,竟然变得如此坚硬,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从垛上往篓里装棉花,其实是非常艰苦的过程,棉花挤压在一起,纤维粘连,拽着如同胶皮,插手难进。要想使棉花松软能抱,第一是用铁钩子把棉花扯下来,第二是爬到垛上去,坐下,用两个脚后跟找到层次,把棉花像揭饼一样蹬下来,这是抬大篓子的伙计们艰苦摸索后得到的经验。当时,我们在那儿扯呀,撕呀,有货装不到篓子里去,仅装了半篓,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你们俩小子,要磨洋工是不是?”郭麻子跑到垛边来骂我们,“几十台车等着吃!你们知不知道两个班在比着gān?”

“主任,不是我们不急,是gān着急拽不下来。”李志高说。

“笨蛋,用钩子往下抓,上去用脚往下蹬!”郭主任告诉我们。

上去一试,果然有效。很快满了篓。一抬,不起,再一挺,起来了。李在后,我在前,互相看不见。脊梁杆子弯曲,腿哆嗦,不准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样。顾不上说话,听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说:

“小子,尝尝滋味吧!你们以为一天一块三毛五分钱就那么好挣?!”

进了车间,地上棉花绊脚,正扭着,感到后边猛一沉,李志高没招呼就扔了杠子。全身骨节一阵嘎吧,脸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垫着,没跌坏尾巴骨。姑娘们哧哧地笑我们,因为我们俩算公认的秀才。我也不知怎么就糊糊涂涂地成了秀才。站起来,哥俩顾不上埋怨,喊声号子,去倒大篓子,忘了抽杠子,倒不出来,又翻过来抽掉杠子,再翻回去,像屎壳郎翻屎蛋,láng狈透了。正想喘口气,郭麻子又吼:“快去抬呀,操你们二大爷!没看到在跑空车吗?”顾不上回操郭麻子的三姑或二姨,抬起篓子就跑,现在李在前我在后,跑急了篓子碰腿。磕磕碰碰,到了垛前,手刨脚蹬,死活不顾,装满一篓,速度大提高。抬起来一溜小跑,在运动中求平衡,实践出真知。郭麻子说:

“这样gān还差不多!”

一个小时过去,跑了十趟,抬进去十篓,汗流gān了,浑身酸软,想歇歇,坐下就起不来了。躺在棉花上,什么也不想就想死。感到只躺了不到一分钟,车间里又告了急。郭麻子拿着小竹竿抽打着我们的屁股,脏话像吐鲁番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没法子,qiáng挣着爬起来,死gān吧,gān死吧,往死里gān吧。感到像gān了一个世纪似的。夜怎么会这么长?问李大哥几点了,李大哥几点了?李大哥从腰带上摘下手表,凑到鼻子尖上看了看,说十二点不到,就算到了十二点才算一小半,我的亲娘,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下班。车间里的轰鸣声好像把地球都震动了,那几十台皮辊机像几十只张着大口的巨shòu,贪婪地吞食着,吞食着棉花,吞完了棉花就吞食我们……车间里白雾蒙蒙,细小的绒毛飞舞着,白炽灯泡上沾满花绒,像白色的猴头蘑菇。尘土和细绒已经改变了方碧玉她们的模样,她们的工作服和口罩变厚了,她的眼睫毛上沾满了花绒毛,像结满了冰霜的树枝。她们在拿着小竹竿的郭主任的催促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动作,郭主任用小竹竿抽打着她们的屁股,催促着:快点,快点,薄撒,均匀,宋chūn花,你睡着了吧?大个子邹,你想把机器噎死?……室外星光灿灿室内尘绒弥漫。起初我还感到鼻孔发痒,直打喷嚏,现在我连喷嚏都打不动了。我们再也不敢停止手脚的运动了,而且事情正在起变化,感情正在起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肢体的疼痛和疲倦消逝了,感觉迟钝,伟大的麻木状态开始。这时候人的思维十分节约,我不知道我的李大哥如何,我只知道我自己的脑袋里只有huáng豆粒那么大小一块明亮的地方,其他的部分都混混沌沌,处于半休眠状态。就是在那一点huáng豆大小的明亮里,装着一只竹编的大篓子,一根大杠子和又白又硬又凉丝毫也不松软也不温暖的像毒蛇一样无情地纠缠在一起的棉花。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一想起棉花,立刻便有那又白又硬又凉的感觉像蛇一样爬进我的脑海,使我万分地惊悚。

郭麻子chuī响下班哨子时,红色的霞已经满了天。柴油机工孙师傅熄了机器,天地间突然安静,这安静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肉体,甚至是灵魂。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丧失了原来的模样。霞光怎么会是这样?晨风怎么会是这样?路面上的石块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们哥儿俩扔掉大篓子,栽到垛旁凌乱冰凉的棉花上,我想应该说一句:“同志们,永别啦!”然后悲壮地合上眼睛。

方碧玉毫不客气地踢着我的屁股:

“马成功,起来,起来,这样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来,起来,这样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来,起来,回宿舍去睡!”

我们在爱的催动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回到了宿舍,爬上我的三层铺,如同攀登珠穆朗玛峰。

开工资的日子到了,掐指一算,来到棉花加工厂已经三个月。据说正式工人每月发一次工资,临时工三个月发一次工资。但总算发工资了。什么叫上等人?上等人就是每月发工资。我们三个月发一次工资,处于上等人与下等人之间,可以算做中等人。下等人永远不发工资。

我记得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厂外的柳树脱光叶子,垂着柔软的枝条,像一排排默默肃立的革命英雄。棉花收购旺季已过,田野里的棉花柴擎着五瓣的淡huáng色花壳,显示出即将牺牲的悲凉与轻松。厂里的柴油机被一个姓张的小子戳弄坏了,需要大修,车间放假,我们都准备拿着工资回家看看。

办公室外拥挤着二百多人,女多男少。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涂了一层气味bī人的雪花膏、香脂之类。我既无新衣好换,又无东西往脸上抹,心中不甘不漂亮,便偷挤了李志高一些“白玉”牙膏抹到脸上,脸上又麻又痒,着风一chuī凉飕飕的,感觉很好。还用热水洗了头发和脖颈,用一块锋利的碎玻璃刮了刮牙齿上的huáng垢,刮得牙龈破裂,满嘴血腥。李志高打扮得风度翩翩,满头的乌发与脚上的皮鞋上下呼应,闪闪发光,宛若优质煤炭。我当然发现他吸引了姑娘队里的许多目光。孙红花磨磨蹭蹭地就和李志高靠在了一起,咯咯地笑着。她的笑声令我厌恶,使我生出许多流氓的思想,使我想起村子里那个老光棍的经验之谈:人làng笑,猫làng叫,驴làng巴咂嘴,狗làng跑断腿。我通过观察,确认这是真理。那么,孙红花对着李志高我的李大哥如此làng起来,说明她对我李大哥有意思。只要李大哥要她,她一定脱不迭裤子。想到此,不由我全身发热,像犯了罪一样,偷偷窥视那些与我一起排队领工资的人,生怕他们看到了我心中那些不高尚的想法。尤其不能让方碧玉看破我的内心啊。她站在那里,面上神情淡漠,不和任何人搭腔,像一棵黑色的树。

负责发放工资的,是那位满脸布满纵横皱纹的老蔡。自从开枪、跳井后,他仿佛又老了10岁。他拖着长腔,按照工资表呼叫人名。

终于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分拨开众人,挤进办公室,兴奋得有点手脚无措。厂长、书记,还有那些大小头目正式工们,都坐在那里,目光灼灼,盯着我也一定盯着每一个前来领取工资的临时工。我突然感到心里空虚,好像我来领取的不是艰苦劳动的报酬,而是他们的施舍一样。

厂长严厉地说:

“马成功,拿到了钱,要好好想想,党给了你们这些钱,你应该拿出点行动来答谢党的恩情!”

“我好好gān活,死命抬大篓子。”我嗫嚅着。

厂长与支部书记对视片刻,支部书记点了点头,说:

“发给他吧。”

厂长对老蔡说:

“发给他吧。”

老蔡说:“过来过来,靠前点。”

他照着册子念道:

“马成功,实gān工日八十五个,日工资一元三角五分,应得工资一百一十四元七角五分,扣除水电住宿费八元五角,实发工资一百零六元二角五分。”

他把一大摞钱推到我面前,说:

“这里边含有jiāo生产队的钱,原则上是jiāo队里一半,队里给你记一个整劳力工分。具体jiāo多少,你自己回去跟生产队里协商。”

紧紧地攥住钱,我走出办公室。初次拿到这么多钱,心中充满幸福感。即使是jiāo队里一半,也有五十三元多钱归我所有。我想我应该去买一件蓝咔叽布军便服上衣,买一条灰布裤子,再买双紧口白底青年鞋,最好再配上一双花格尼龙袜子。应该买包香烟。高级一点,“金叶”或“玉叶”,每盒两毛九,不要“勤俭”和“葵花”,每盒九分钱。还应该买柄牙刷,买管“白玉”或“分外香”牙膏,我也要刷牙,像李志高大哥那样,嘴里插着一把牙刷,满嘴吐着白沫,说话呜呜噜噜,显得那么有派头,有文化,有地位,有身份。买了牙膏牙刷,还应该买个红塑料香皂盒,买一块高级的“罗锅”牌香皂,再配一条花毛巾,洗脸时,一定要用毛巾擦,像电影里那些gān部。把这一切配齐了,我还应该买辆“金鹿”牌自行车,买块上海产全钢防震十九钻手表,配上两条表链子,一条铁的,一条皮的。夏天用铁表链,冬天用皮表链。那时我一定转成了正式工人,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戴着光灿灿的手表,穿着灰涤卡衬衣,挽着袖口,衬衣的下摆一定要扎到腰带里,不要像老农民那样打着伞。裤子,一定要那种深蓝色混纺华达呢,裤线要有缝,没有熨斗,可用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子代替。坚决买双皮鞋,要牛皮的不要猪皮的,猪皮毛眼子粗,擦不亮。还要什么呢?足了,什么都不要了。那时我可以每个月开工资,歇星期天也照样开钱。忘了一件大事:要对一个象。方碧玉,方碧玉我还要吗?不要,坚决不要。要找个月月开工资吃国库粮的,要长得漂亮,要有文化,最好会唱歌,会唱那首著名的抒情歌曲,“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沟”,然后是“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实在不会唱歌会跳舞也凑合。“南飞的大雁请我快快飞”……那时候,正式工人马成功,这位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携着她的手,昂着头,挺着胸,分花拂柳,沿着河堤漫步。他口中吟诵着唐诗宋词,手持纸折扇,与美人同行,犹如羊群里的两匹骆驼,jī群里的两只仙鹤,那些在堤下棉田里摘棉花的女人,都直起腰,看直了眼,看走了神,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瞧人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弯刀对着瓢切菜,生子当如马成功!我携着她走进棉田,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迎风招展,像一面鲜艳的红旗飘进棉田,犹如天仙下凡。洁白的棉花与她火红的裙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皮肤光滑,唇边两个小酒涡,性格温柔,待人礼貌。大娘婶子姑娘姐妹们,像一群蜜蜂,或者一群蝴蝶,把她当然也把我包围在中央。大娘伸出生满皱皮的老手,把她的手抓住,赞不绝口:瞧瞧这手,瞧瞧这手,像剥了皮的葱白一样,尖溜溜,滑溜溜,溜光水滑呀溜光水滑……姑娘们捧着她的裙子,反复欣赏,有一位还把脸贴到她的裙子上。这时候,我应该拉着一位老大娘的手,对她嘘寒问暖,态度和蔼可亲,要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把我当成县里来的gān部或是省里来的演员……我们终于摆脱了这群农村妇女,互相搀扶着,表现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的样子攀登上大河高堤,在攀登的过程中,最好她的手能被锯齿形的草叶拉开一条血口,不要太深也不要太浅,太深则疼痛,太浅则做作,她轻轻地呻吟一声,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用嘴巴去吮吸她的伤口。这一幕多么亲切感人,会把那些大娘婶子们羡慕得要命,感动得半死,我们知道她们一定在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但我们故意不回头,不要让她们错以为我们是表演给她们看。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情侣,情侣一对天生成,我们的亲密举动源于火一样的从骨髓里榨出来的从血管里奔涌出来的真爱情……我吮完她手上的伤口,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绣着几朵鲜红凌霄花的洁白手绢,替她包扎,然后我像托一只小鸟一样,右手揽着她的屁股,左手揽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把那颗血红的脸蛋儿埋在我的胸膛里……她的秀发如瀑布顺着我的胳膊弯子一泻千里,犹如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我左手如抱泰山,右手如托婴孩,跌跌撞撞往上走,幸福之火熊熊燃烧,烧得我头晕眼花。我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我寻找着那两片玫瑰花瓣一样芳香扑鼻秀色可餐之唇……我们互相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依依偎偎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拍拍捏捏向前走,革命道路艰难崎岖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前方垂柳树下站定一个人,黑gān加枯瘦,好像一棵严冬的树。方碧玉终于出现了,在马成功的故事里,没有她的出现,整个故事将变得枯燥无味,犹如一潭死水。这时,我,翩翩青年马成功,应该仪态潇洒地走过去,主动伸出我那只腕上戴表的右手,镶着红点儿的秒针快速游走,表壳在夕阳余辉下闪烁温柔祥和之光。我的手细腻,她的手粗糙。我白,她黑。但是我决不骄傲。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一握,然后稍微一低头,彬彬有礼地说:“碧玉姐,您好!”她一定满面愧色。我对她介绍我的她:碧玉姐,这是我的妻子,学名凌霄花,俗名爬山虎。然后再反过来介绍:爬山虎——对,应该叫她小爬或小虎——这是我在农村时的同伴,方碧玉。这两个女人会怎么样表现呢?她们会互相打量一番,然后必然是方碧玉自惭形秽,爬山虎醋溜兮兮。方碧玉,你现在该后悔了吧?我向你求爱,你竟敢嫌我小,嫌我没出息。现在你还怎么说?当然,我马成功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势利小人,富贵不忘贫贱jiāo嘛。我对你方碧玉也是辗转反侧心念旧恩呀!呀!呀!呀!乌鸦要归巢了,我们也该回家啦……亲爱的,让我们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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