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二少爷正当年 作者:viburnum【完结】(16)

2019-06-27  作者|标签:viburnum

“我只是他的一件东西而已。”话,有了开头,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继续下去了,“包括我妈,我们娘儿俩在他眼里,和房子车子没什么差别,都是买得来,也卖得出去的。我小时候不懂,只是怕,现在懂了,只是恨,但归根结底,我是逃不掉的。命再恶心,也只好认了。就这么简单。”

一席话落下,宗政良觉得自己听到了最糟糕的述说。

没有父子之情,没有一家人的感觉,甚至都不像是被主人豢养的动物。原来在桂秀峰眼里,他,和他母亲,都是桂天河的私人物品,是可以拿来用,用过了就扔的。

不……或许,比这还糟糕。

因为那本以为中断了的讲述,还在继续。

“你以为,他不重视我和我妈,就真的撒手不管了?他可没有。每个月让人送钱来,说是生活费,其实就是软禁的理由。他有好几个手下就住这附近,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都会知道。所以说,我有多恨他,你现在懂了没有?”

懂了。

宗政良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无奈地一声长叹,他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言辞,听了太令人无言的故事,似乎怎样的言辞,都没有力量,更没有效果。

而那个难得一见居然认认真真讲了关于自己的故事的少年,则在讲完了之后,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吃了多半的烤白薯,他放下了,眼神里透出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应该有的沧桑感来,好像经历了太多东西,已经连悲哀都没有力气了一样,桂秀峰眉心越锁越紧,脸上一点点显得恐慌和愤怒,像是开始极端后悔自己说过的话,更像是记起了某些他根本还没来得及说,更不想说的秘密。

低头用力捏了捏鼻梁,快要受不了自己的状态的桂二少爷用手抓了抓头发,百无聊赖一样一点点展开包着烤白薯的那张报纸,指头沿着漆黑的标题划过,最终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员武将,留着时下最流行的胡子,光头,一身戎装,却面无表情。指尖敲了敲那张照片,桂秀峰像是已经受够了前一个话题似的,主动把话锋转到了不相干的事情上。

“这个人,是谁?”他问。

从他那么问,宗政良就一愣,继而,便开始觉得既蹊跷,又好像已经有了推论的方向。

“……靳云鹏,内阁总理。”

“啊……他就是靳云鹏啊……”桂秀峰点点头,“我之前听丁婶儿说起过他,说他是段祺瑞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

“是。”听到这里,宗政良觉得已经清楚个八九不离十了。这个看似风光无两的黑道少爷,真的是被软禁被豢养着的。他连外头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他过的日子,至多就是看看电影听听戏,裁裁衣裳,发发脾气罢了。虽然可以出门,他却被无形地与外面的那个大千世界隔离开来,然后,还有一点是绝对的。

这个孩子……

“甭那么瞅着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怎么认识字!”盯着宗政良,有点恼羞成怒的桂秀峰把报纸重新裹住剩下的食物,直接丢在床头桌上,“你那手眼通天的主子从来就不许我念书!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已经是不错了!”

话音落下后,桂二少爷一翻身,直接把自己重新扔回了床上,拉过枕头,挡住了清瘦的侧脸。

坐在原处的宗政良,则在心里莫名翻涌了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之后,莫名有了顺着毛发方向轻轻抚摸抚摸这只小猫的冲动。

冲动无法遏止时,他看着床上那个瘦小的背影,低声开了口。

“桂六爷是雇我干活的人,可要说‘主子’嘛……我认二少爷。”略作停顿,男人抬手拢了拢鬓角的头发,一个有点特别,又似乎合情合理,有点疯狂,又似乎再平常不过的建议,就脱口而出了,“另外……反正外宅也是清静所在,时间多,事情少。,二少爷要是对识文断字有兴致……在下不才,愿意教您。”

最开始,桂秀峰以为那个建议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是胡诌,是扯淡。

但他看见了那男人认真的表情。那个说是只认他这个主子的男人,脸上也好,眼里也罢,都没有半点戏弄或者是欺骗。

于是,“不会是那老王八蛋让你拐弯抹角试探我吧?”这种话,他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他前所未有带着轻微疑惑、不安,和期待地,点了点头。

“那,要是能保证不让外人知道……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好像为了隐藏自己的窘迫似的,桂秀峰再度伸手,从床头桌上抓过那剩下的少一半烤白薯,埋头到报纸里,咬了一大口。

从那天起,可能是闻所未闻的一种教学方式,就在这对颇为奇特微妙的师生之间展开来了。宗政良没有照本宣科,买一摞初小的国文教材之类的塞给自己的“学生”,取而代之,他只是把带那少年出去的次数稍稍增加了些,时间稍稍延长了点。他会坐在驾驶位上,找桂秀峰最熟悉的地方走,经过桂秀峰最常去的店铺,那些路牌也好,招牌也罢,这说是不怎么认识字的二少爷都还认得,虽说是强制x_ing硬背下来的,但至少这就是个最简单的开始了。以这些当作起点,宗政良让他默默记住那些字,然后再带着他去别的地方,找到地名或者店名相似的,就告诉他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字都怎么念。桂秀峰毕竟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他足够聪明,这样反复几次之后,那些他说话时经常用到或是多少有些耳闻的字,就完成了声音和形象的配对。这种好像运动健将热身一样的学习也好,游戏也罢,持续了大概一个星期,此后,宗政良开始带着他去认识报纸上的大标题,让他自己去念那些字,有不认识的,就跳过去,第二轮学会了再补上。照此又过了一个礼拜左右,那个居然从中学出兴趣来的少年,就令人惊讶地,会主动抓着报纸念给宗政良听了。

没有莫名的暴躁,没有动辄爆发的怒气,没有使x_ing子耍脾气,桂秀峰真的像一只玩儿到尾巴根都颤抖起来的小猫似的,已经全然投入,忘了自己曾经怎样骄纵跋扈不依不饶过。

这样的变化,说实话,在宗政良意料之外,可是他喜欢。他爱看对方一板一眼磕磕绊绊读报纸的样子,微微皱着的眉头,俊俏的侧脸,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确实像个小孩子一般用食指压着字,一个一个指着读的动作。所有这些,他全都看不够,甚至包括结束之后,桂秀峰无意识地捏住报纸空白的一角,一点点揉搓着抹掉蹭在指尖的油墨的模样。

不生气的时候,这黑道少爷有多可爱,他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吧。

再接下来,要教他写字吗?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桂秀峰的字的,是否和他想象的那样,歪歪扭扭无比稚嫩然而透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力道?

好吧,想象那些尚且为时过早,毕竟,眼前这些改观已经相当值得窃喜了。

宗政良都不敢信,自己在最丑恶的一方世界里,体会到了叫做窃喜的滋味,这简直好像严冬里开出来的第一朵桃花,弱不禁风,然而是个奇迹,并且美好到令人惧怕。

他不知道,桂秀峰也一样在窃喜,那是一种终于在压抑、惊惶,而且郁郁寡欢的环境下,总算寻觅到一丝快乐的窃喜。同样是个奇迹,同样会在带来愉悦的同时令人隐隐担心。

然而,不管怎样,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得到了缓和,被这种缓和深切安慰了的,就是吴月绢。她总是看不够儿子和那个男人坐在桌边,一个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个安静而认真地听着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她太喜欢了。家里终于有个人可以稳定住儿子的情绪,虽然方法略显旁门左道,可实际效果在那儿摆着。这就好了。这太好了。

她会很乐意于亲自泡茶端点心给两个人,轻手轻脚把托盘放下,然后再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和忙着洗菜的丁婶儿聊聊家常,眼睛,却仍旧在偷偷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

天气好,身体也好的时候,她甚至会跟着一起坐在车里,去大街上转转,听儿子仍旧习惯x_ing地念着每一个路牌和每一处招牌上的字,仍旧有一些是不认识的,或是有一些会记错念错,然而被宗政良提示或是纠正时,桂秀峰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跟着念一遍,然后再重复低语几次,如同一个十分勤奋积极的学生。

吴月绢也曾经偷偷问过儿子,就这么喜欢这种学法吗?

桂秀峰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

“妈,等我再多认点字,就开始背列车时刻表。早晚有一天,我带着您,离开这鬼地方,离开北京,找个没人认识咱娘儿俩的小城镇住下,再找个营生,以后的日子,我好好照顾您。”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目光中透着野心一般的希冀,桂秀峰那么说。

吴月绢的心里,被那番话说得燃起了一丝她以为早就不存在了的好好活下去的执着,一份对于未来的盼头,好像快要枯死的树,见到了乌云密布,嗅到了空气中的s-h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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