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强_莫言【完结】(23)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如果不深入狗的心灵,我做梦也想不到狗会有这样深的痛苦和这样痛苦的思想,它们什么都明白,但它们轻易不吐露心声。它们什么都知道,但它们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一连串的汪汪汪里,包含着太多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为主报警。

话往回收一收:还是鲁迅深刻,还是鲁迅更辩证些。他虽然也骂人为 丧家的资产阶级的乏走狗 ,并且高举着 痛打落水狗 的旗帜,但他老先生又说他受伤之后,一声不吭,躲进荆榛丛中,舔舐自己的伤口。动物中大概只有狗才会舔舐疗伤,由此可见,先生对狗并不一概论之,他对狗的两面性或是对两种狗是区别对待的,前者是他憎恨的,后者是他效仿的。所以,我想,呼人为狗,在早,也许既无褒意也无贬意,到了后来,这种称谓才发生了变化,成了骂人的专用名词。

但导师教导我们,所谓的纯粹只是相对而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狗也无完狗。称人为狗,一般情况下是恶意,但父母称自己的孩子为 小狗 、为 狗儿 时,不但无恶意,而是爱到溺的表现了。据说也有妻子呼丈夫为 狗狗 ——张贤亮的《绿化树》中,马缨花称章永麟为 狗狗 ——这是肉麻狎昵的称呼,是情深意笃的表现,这种情况一般应该发生在母性qiáng大的女人身上,而事实证明,铁打的汉子,最需要的,也许正是这种扮演着母亲与情人的女人。我为一个名导写楚汉战争的剧本时,曾在气拔高山力盖世的项羽身上发现了这种情结,他之所以和虞姬难分难舍,极有可能他是一个大顽童而虞姬是一个母亲情人型的女人。

绝对会一切如故,狗还是狗人还是人,狗还是要被人奴役着,狗还是要变成某些坏人的符号,文章改变不了千年的习惯,何况还是这等狗屁文章。

我把你抱来,我把你养大,你咬我三口,我找人把你打死,我家的功大于过的狗啊,我用这两篇文章,覆着你的困惑不解的双眼,你安息吧!

三狗的趣谈

今年明明是jī年,可我偏偏和狗gān上了,连写数篇狗文,好像在欢度狗年。幸好时光如过隙白马,眨眼间狗年就在不远处向我们狂吠了。jī年头上我被自家的狗咬伤,注she狂犬疫苗已过百日,除了身上留下几个紫红的疤痕,下雨yīn天发痒外,别无什么感觉。据说狂犬病毒有潜伏期,百日过后尚无异常,看来发病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如果得狂犬病而死,倒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死法,可以让朋友们多一些话题。

咬我的láng狗被处理之后,我便请求父亲给我女儿找条小狗。父亲对他这个最小的孙女的要求向来是有求必应,所以办得格外认真。老人号令一发,亲戚朋友立即分头去办,很快就落实了几户。这几户人家都有母狗怀着孕,说一等下了崽,让我们先挑。我大姐为了给我女儿要小狗,甚至不惜登了与她家关系不睦的人家的大门——那家的狗曾经咬了我大姐的小女儿——那家的女主人听说是我的女儿要小狗,答应得十分gān脆,说没问题,一旦下了崽,一定留个最好的。

就在这当儿,我女儿自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小狗。这是个灰灰绒绒的小家伙,十分可爱。我女儿说是条小公狗,但我发现它蹲着撒尿,而在我的印象里,小公狗都是三条腿站着、一条腿跷着撒尿的。我女儿硬说是条小公狗,那就小公狗吧,只要她喜欢,母狗说成公狗又有何妨。

这条小狗一进家门,气氛顿时活泼了。女儿带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不绝。每天上学去,她都要跟小狗握 手 道别;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狗握 手 寒暄。看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很欣慰。我在童年时饱受苦难,当时也没感到特别苦,回忆起来也是淡然如水,但我生怕女儿受苦,只要她高兴,我就欢喜。这世界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女儿这代人会不会像我们这代人一样遭受磨难?将来的事管不了,眼前的事能管就多管点。狗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狗就万岁。写到这里,我对都市狗的不满也就锐减了。人家用香波给狗洗澡、用香水给狗洒毛,是人家有钱,是狗的福气,与我有什么关系?

前几天在一个会上碰到了一个东北的作家,他说他一年多来在俄罗斯 挂职 ,大开了眼界。他讲了一大堆俄罗斯趣事给我们听,其中讲到了俄罗斯的狗。他说俄罗斯的狗品种繁多,有的狗怎么看也是只羊,但它的确是条狗。他说有很多来往于北京与莫斯科之间的狗倒爷,倒狗发了大财;不但发了财而且成了狗专家,对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还说他在莫斯科时养过一条狗,名叫 拳击手 ,这条狗的模样就像一张人脸让拳击手迎面捣了一拳,什么模样,你自己去想象吧!他说俄罗斯的倒狗女们不但技巧非凡,而且对狗充满了感情。俄罗斯女人rǔ大,rǔ沟里能藏几条小狗。那些小狗都戴着呢绒小帽,像小孩子一样吃奶,当然不是吃俄罗斯女人的奶。俄罗斯女人们在腰里插一圈奶瓶,利用体温使奶瓶里的奶保持温度。在莫斯科——北京的国际列车上,俄罗斯倒狗女们从腰里摸出一只奶瓶,插在头戴呢绒小帽、藏在rǔ沟里的像小娃娃一样的小狗嘴里,小狗们就愉快地咂起奶来。这生动活泼的情景宛若在眼前,令我心里无限温馨。世界如此美好,俄罗斯女人真是可爱。我想到了《静静的顿河》里的婀克西妮娅——只有rǔ沟里能藏狗的女人中才能产生婀克西妮娅,也只有婀克西妮娅的后裔们才能在rǔ沟里藏狗啊!

十年前,我曾随一个作家代表团去过联邦德国。现在回想起来,在联邦德国那些美丽的城市里,随处可见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或是女人牵拉着行进的狗。从德国的北头走到南头,我还没看到过一只无主的狗。德国的狗花样实在是多极了。有蠢笨如牛的,有玲珑如兔的,有长发飘飘如美女的,有皱脸裂唇如恶鬼的。几乎所有的狗的脖子上都拴着一根链条。偶尔也能见到一条摘除了链条的狗,但脖子上还拴着皮圈。那根链条就在狗身后的主人的手里提着,随时都可以挂上去的。即便是那些摘除了链条的狗,也像个好孩子似的乖乖的跟在主人脚后,主人走快它走快,主人走慢它走慢,无链条也好像有链条,看着都让人感动。

在慕尼黑,我看到一匹似狗非狗的大动物,摇摇晃晃地跟在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背后。那女子袒胸露背,昂首前进,那怪物在她后边,威风凛凛,láng行虎步。我心里很是恐惧,因为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动物。它是老虎和绵羊jiāo配生出来的杂种吧?它看到我看它,也冷冷地歪头瞅了我一眼,掩藏在绿色长毛里的那眼睛凶光bī人。它的比我的拳头还要大的爪子吧嗒吧嗒地敲着地面,尾巴拖在身后,好像一把大扫帚。这东西如果出现在深山老林里,一定是位令百shòu觳觫的大王,但它跟在一个女人的背后,脖子上还挂着一根链条,它也只能是条狗。

在高速公路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我看到一对盛装的中年男女,像侍候小宝宝似的,用一个银盘子,给一条顶多只有两斤重的小老狗喂奶。这条狗娇喘微微,令我想起中国的古典美人。它用红红的小舌头,舔了一点牛奶,然后就摇摇头。那女人咕噜了一句外语,我虽然听不懂,但我能猜到她的意思。无非是说:宝贝,你不喝了吗?你喝这点怎么能行呢?那小老狗继续摇头。男人就从瓶子里拿出一根金huáng色的香肠,递到小老狗的嘴里。我们有时吃到的香肠并不香,但是这男子拿来喂狗的香肠真是香气扑鼻。小狗闻了闻那肠,不吃。我心中感到很愤怒。十年前我们的思想还不跟现在一样,我们的生活也不能跟现在相比。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要承认那香肠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十年前我还没有勇气承认,十年后我可以坦率地承认。其实,一切就是个所谓名分,上帝生长万物,并没有标出哪是狗食哪是人食。那根德国小老狗不喜吃的香肠品质优良,它勾起我的食欲完全正常。如果是现在,我就跟那个德国男人要一根吃。他给不给我是他的问题。他把那根小老狗不吃的香肠用纸包了包,扔到垃圾桶里。我心里感到很痛惜。那男人用一根雪白的手帕给他的狗擦了擦小嘴巴,然后,才和他的女人坐下吃饭。

还有一次,我们坐在面包车里,在公路上奔走。一辆辆的豪华轿车,从我们车旁一越而过,一越而过,一越而过。我突然看到,在一辆刚刚超越了我们的奔驰轿车的后座上,蹲着一条笑嘻嘻的小狮子狗。这家伙,还对着我们的车叫唤,好像在笑话我们的车太慢了。我心里很气,恨不得把它揪下来踢一脚。但是它很快就随着奔驰绝尘而去。我忽然想到:这条狗如果头晕,会不会呕吐呢?如果呕吐不是把那辆豪华轿车给弄脏了吗?

又有一次,记不清是在哪座城市里了,在一座教堂的边上,躺着一个生着火红色连鬓胡须的流làng汉。他老人家身前身后依偎着五条狗,好像他的五个孩子。这五条狗一条比一条漂亮,身上不脏,毛也很顺溜,不像吃不饱的样子。而狗的主人,则是面huáng肌瘦。在他和它们的面前,放着一个盘子,里边有几个硬币。每逢有人从他和它们面前走过,老流làng汉就说几句话,声音很低沉。老头说完话,那五条狗也跟着叫几声,声音也很低沉。他和它们表现出一种特别深沉、特别谦逊的态度。

我问我们的翻译:他们说什么?

翻译说:老头说可怜可怜这五条无家可归的狗吧。

我问:狗呢,狗说什么?

翻译笑着说:我不懂狗语。

我说:你不懂我懂,狗必定是说,可怜可怜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吧!

这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也是真正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们尽管很穷,但还是掏出几个硬币扔到他和它们面前的盘子里。他对我们说了一句话我敢肯定是谢谢,狗对我们一齐汪汪汪,表达的也是感谢之意。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中国的狗是不是能听得懂德国狗的叫声?

在德国看了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狗,于是就想到了家乡那些狗和家乡人讲过的关于狗的故事。我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在外边无论见到了什么事,总喜欢和家乡的同类事情作比较,一比较就难免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为此得罪了许多人。今后尽量地改正吧。我们故乡的狗很少有脖子上戴链条的,因此,虽然我的故乡的狗捞不到牛奶喝也捞不到香肠吃,但它们比德国的狗自由。香肠虽好吃,自由价更高。它们白天漫游于田野,夜晚卧伏于草垛边,愿意为主人看家就叫几声,不愿看家就出去撒野。事实上也比德国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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