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客 作者:许疏【完结】(6)

2019-06-27  作者|标签:许疏 强强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从此我就不过生日了。”

  贺南愣愣地盯着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了一句:“……你认真的?”

  我看着镜子里青年男人的脸逐渐蒙上水汽,只剩下水流滑过之后隐约深陷的眼窝和泛着胡青的下巴。

  ……我看上去可能真的显得沧桑,像是饱受风霜雨雪历经严冬酷暑被残酷的现实世界狠狠摧残过的样子,而少了太多刚过22岁生日初出茅庐的少年气。

  早年一基友沉迷相学——听说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现在还有了更神叨的名字,“观人术”,跟我说,方烛啊,你这样貌生得,没有富贵相。

  少失怙恃,颠沛流离,家财散尽,断子绝孙。

  我当年骂他,说这么看相的早被人打断腿了,哪有这样的。

  基友说,给我两百块钱,我教你怎么转运,多子多福嘛。

  我磨刀准备斩断他的红尘祸根,他讨饶说别别别,瞧见了吧,这才是真套路。

  这瞎蒙的鬼话,句句都对。

  “真的,”我漱着口话音含混,擦干净水,直起身在他肩上搭了一下,“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昨晚发现这有个朋友跟我吹了半年的铺子。”

  贺南一时没动,有些愣神地道:“……抱歉。”

  “没什么,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随口说,推开门下楼。

  记忆里那个清晨云霞如夕阳血红,而四下的旧城建筑荒寂灰败。我浑浑噩噩地在网吧角落通宵,突然有人跑进来跟我说方哥你爹跳楼啦!死啦!我愣了一下站起来拍桌子,说你他妈神经病吧,咒你大爷好玩是吧?

  他们说得太真,我一步三跌,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只记得在我生日当天我爸就送了丧。后事凄凉,没给我看。于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

  “抱歉,”贺南说,伸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笑了一下,转手去摸他的小脑瓜。其实我不觉得回忆这些让我非常痛苦,甚至还因为头一次有人倾听而感到有点奇异的轻松。

  我就又极为概括地跟他介绍了一下我爸做生意亏本,借债还赌,被放高利贷的盯上,倾家荡产我妈跟他闹离婚,我天天沉迷网吧挥金如土的背景,想想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些与先前落差太大,最终人承受不住精神崩溃就跳楼了。

  贺南神色复杂莫辨,带着些许犹疑地看着我退了房朝他走过去。

  “真事,”我把钱包往手上一搭,揽了揽他的肩把他往门外推,“你要不信大可以去查,六七年前外地民营企业家身负巨债跳楼身亡之类的,还被媒体渲染出重重疑点未解之谜,不过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呃……”贺南不置可否,顿了一下,突然抬手呼了我一巴掌:“扯犊子!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社会青年就是油腔滑调,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反应,作势一躲惊问:“你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同情怜悯一下我悲惨万端的身世吗?哪里不是实话了,我重说,我重说还不行吗?”

  贺南不理我故意打岔,皱着眉看我:“……你少扯淡,当我没去过酒吧街?一个杯底八百块,小蜜蜂过来来哄一哄就翻一倍,照你的德行不跟吧台妹勾搭两句是不可能的,一个晚上就是光喝酒就成千地打发,别说叫点别的服务。你老实点交代吧,真按你以前说的那种消费水准,你特么不是给富婆当小白脸,就是站街卖屁股的。”

  我:“……”

  我被他实地考察加记忆能力加卓绝严密的推理演绎能力震慑,发觉要在他面前苦情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此时只有我爹当年生给我的唯一的天分能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我大义凛然地指着自己的脸问他:“——你觉得就靠哥这张脸,像是能吃得上这口饭的人吗!”

  贺南:“……”

  他看着我,居然真的认真地犹豫了一下:“……像。”

  ……我都被他气笑了。

  他大概还怕我骄傲,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以现在人的审美趣味看,大多数都饥不择食。”

  我哭笑不得地薅了把他的后脖子,用力往自己那搂了搂:“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哥就不请这顿早饭让你喝西北风去!”

  贺南正眼也不看我:“不稀罕你卖屁股的两块钱!”

  我:“……??”

  马路上狂风刮过,吹得我心头一阵如水的冰凉。

  “你怎么就确信我是卖屁股去的啊!”我出离愤怒,觉得这有辱我个人名誉的误会大了,彻底打消了回头再跟他好好解释的念头,当即决定饭也不吃了当街给他灌一顿j-i汤管饱,“我这么些年别的不说在我们那一片也是励志传奇了好不好!卖屁股什么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我俩扯着皮找了家早餐摊坐下了,事实上此时我俩都饥肠辘辘,忆往事思来者完全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需求来得迫切。

  我要了两份馄饨,筷子往桌上“笃”地一立,贺南冷冷地看过来,我才笑了一下软了口气:“成吧,本来想可以慢慢互相了解,你感兴趣我就说好了。”

第8章 方烛

  8.

  我早年的经历大概就是一部精编浓缩版的无知少年堕落史,以细腻翔实的笔调勾画出了那一代社会青年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譬如幼年爹生娘不养,学龄前带头打架生事,小学拉帮结伙社会摇,初中沉迷电竞,立志做网吧里顶天立地的常青树。

  我常青树的梦想还未实现,随着社会发展生产力进步网吧这种东西就走向了末路,整个短暂的前半生就是在刻画网瘾少年纯血屌丝的心路历程,关在少管所对着镜头哭诉自己浪费了国家对自己的栽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那种。

  “那我跟你不一样,”贺南啜了口汤,笑道,“我打小就是好孩子,让干什么干什么,除了义务教育每年跟班主任吵一架之外并无劣迹,高中也学乖了,一个人该读书读书,该自杀自杀。”

  我看着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嗯,乖,现在有我了,乖。”

  贺南示意我别理他打岔接着说,我就又简要地继续介绍我爹跳楼之后的事。

  首先以我的个x_ing委实是做不出受到重创从此发奋向学最后出人头地的事情的,看样子在电竞上寻求出路也玄之又玄。我倒是曾经靠做游戏代练之类的服务挣过一点小钱,但对我早年的开销来说实在杯水车薪——我爸白手起家生意做得还是不小的,否则也不至于弄到跳楼。

  出事之后我也结束了义务教育,凭着跟着我爹在夜场里混过的印象开始在这趟浑水里辗转。

  后来从首都出去,也辗转过不少地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就是什么活都干,什么行当都做,当然主要还是围绕着夜店、嗨吧、洗浴中心之类鱼龙混杂的地方。我那时候想法也简单,就是见世面,年轻就出去闯,为了挣钱。

  所幸我人还算机灵,混过三两年攒了笔钱回了京城——在外在内都各有各的优劣,在西南外省胜在天高皇帝远监管不严,在京经济发达皇城根下就只方便做熟客生意。

  回来之后世面也都变样了,我是想开家清吧,也算稳定。但我毕竟年轻,之前做的行业太杂,这些方面有很多东西要学,就暂且在京城的酒吧街混着,杰克和阿蓝几个现在还有联系的朋友都是那时候认识的,两年多前阿蓝打算做pub,我凑了点钱跟他一块干。

  “对了,”我笑,“我后来还想办法把学历补了补……”

  “……您那大专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贺南嘲笑我,“要不是你经历曲折,我真是不相信以首都的教育资源都能有考不上大学的人。”

  我:“……”

  “……我当年读书时候最烦的就你这样的学霸,”我开他玩笑,“书读好咋地啦?我见过的清北生里的傻逼比你见过的清北生都多。”

  贺南:“……我不是学霸。还有,你考不上清北很骄傲是吗?”

  我连忙否认:“不不不没没没……”

  他羞辱我:“我觉得有必要教导你一句大实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被公众号翻译成适合讲给文盲听的大白话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遇上什么样的人’,不然你怎么连真学霸都只能遇上傻逼呢?”

  “……”我知道我说不过他,尤其是在他故意嘲讽我取乐的时候,我这个被钦点的文盲只好苍白地争辩道,“我已经很努力了,我那大专是我自己考的没走关系……”

  “哈哈哈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贺南小同学如是说,大方地舀给我一个馄饨充当精神损失费,“我其实没立场说你,我高三被x_ing别焦虑和抑郁折磨得快死了,压根没念进去什么书。学历只是社会上通行的证明一个方面能力的做法,术业有专攻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那个沾满酱油米醋辣椒酱的馄饨犹豫要不要下口,闻言笑了一下:“我有志于酒吧业,认真的,我觉得这行当适合我,挺好的。”

  我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以后就做清吧,不沾别的。”

  贺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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