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_莫言【完结】(9)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你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了?

姑姑说:历史俱在,山河做证。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你跑来gān什么?姑姑没好气地问我,这是什么玩艺儿?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音颤抖地说。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将那张传单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捡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huáng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隐藏在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抢夺传单,但huáng秋雅一转身就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huáng秋雅背后的衣服,高声喊叫:还给我!

huáng秋雅往前一挣,嗤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还给我!

huáng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yīn沉而得意地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腻了的烂货!你也怕了?你不卖你的“烈士遗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发疯般地向huáng秋雅扑去。

huáng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特务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huáng秋雅的头发。huáng秋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拼命往前伸,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喊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姑姑已经把huáng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拼命地抢夺传单。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份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gān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huáng秋雅的手。huáng秋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几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huáng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huáng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huáng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huáng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huáng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jiāo到院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艺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动传单,huáng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阵惊叹。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长将传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huáng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huáng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小心议论着。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蹭进门,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开,将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姑姑一抡胳膊,将碗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huáng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rǔ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cháo,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huáng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huáng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gān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huáng秋雅的jīng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huáng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huáng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jī”!谁是jī?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jī,跟凤凰掐架的jī,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huáng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jīng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chūn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jī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jī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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