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43)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财神爷,年年来,

你家招宝又进财;

金满囤,银满缸。

十元大票麻袋装。

一袋一袋摞起来,

摞成岭,堆成山,

十元大票顶着天。

我笑了,但没出声。

有了钱,不发愁,

买白菜,打香油,

杀猪铺里提猪头。

还有jī,还有蛋,

还有鲜鱼和白面。

香的香,甜的甜,

大人孩子肚儿圆。

多好的jīng神会餐!我被“财神爷”描绘的美景陶醉了。

大侄儿,别发愣,

快把饺子往外送,

快点送,快点送,

金子银子满了瓮。

我恍然大悟,“财神爷”要吃的了。急忙跑进屋里,端起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饭碗。我看碗里只有四个饺子,就祈求地看着母亲的脸,嗫嚅着:“娘,再给他加两个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又用笊篱捞了两个饺子放到碗里。我端着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很惭愧地说。他为我们家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明年考中状元。”

“财神”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财神”没有往我家的饭碗里放元宝,大概连买纸做元宝的钱都没有了吧!

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吃饺子。饺子是母亲和奶奶数着个儿包的,一个个小巧玲珑,像jīng致的艺术品。饺子里包着四个铜钱,奶奶说,谁吃着谁来年有钱花。我吃了两个,奶奶爷爷各吃了一个。

母亲笑着说:“看来我是个穷神。”

“你儿子有了钱,你也就有了。”奶奶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杂种,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

金子银子往家爬;

快点抢,快点抢,

金子银子往家淌。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财神”,你真毒辣,你真贪婪,你真可恶……我像只小láng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嚎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gān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梆梆硬的饺子,没有饽饽。

饽饽上不了天,饽饽人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

“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跪在“财神”面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rǔ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人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

我起身跑到院里,惊得目瞪口呆,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梦!五个饽饽两个在上三个在下,摆在方凳上呈宝塔状……

这件事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个小青年变成一个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为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后,曾回过一次老家,在村头上碰到“财神”,他还那个样,没显老。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紧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飘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飘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蓑草和焦huáng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yīn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dòng,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gān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站,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亮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yīn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gān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问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杈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很亮的黑眼睛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gān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gān。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gān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gān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she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冻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缭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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