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12)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你们,大概没见过这两匹野物吧?这可不是野狗,这是两匹大灰láng,平原地区比较少见,是从内蒙古草原那边流窜过来的。这两匹láng一路作案,见多识广,狡猾诡诈,行为狠毒,流窜到本地一个多月,就毁了十几匹大牲口,有马,有牛,还有一匹骆驼,下一步,它们就该吃人了。县里知道了这事,怕引起百姓惊慌,秘密组织了打láng队,分成六个小组,日夜巡逻、埋伏,这下好了。”又一个持枪的人,不无自负地对蓝脸等人说。他用脚踢着死láng,骂道,“畜生,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

  那个领头的打láng人,对准láng头,开了一枪。一道火光,把láng吞没。火光闪过是白烟,从枪口溢出。láng的脑袋粉碎,像西门闹的脑袋一样,白白红红地涂抹在卵石上。

  另一个打láng人,心领神会地微笑着,端起枪,瞄准另一匹láng的肚子开了一枪。láng腹上被轰开一个拳头大的dòng口,许多肮脏的东西溅出来。

  他们的行为,让蓝脸等人目瞪口呆,继而面面相觑。良久,硝烟散尽,水流声清脆悦耳,一群麻雀,少说也有三百只,从远方飞来,起起伏伏,如一团褐云,然后齐刷刷地降落在一丛红柳上,柳枝为之弯曲如弓,仿佛累累的果实。麻雀齐声噪叫,一片沙梁因之有了活气。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迎chūn口里吐出:“你们要gān什么?为什么要打两匹死láng?”

  “他妈的,你们想抢功劳吗?”蓝脸怒吼着,“láng是我家的驴踢死的,不是你们打死的。”

  为首的打猎人,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崭新的钞票,一张插在我的辔头上,往旁边走几步,把另一张钞票,插在花花的辔头上。

  “你想用钱堵住我们的嘴吗?”蓝脸气呼呼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拿走你的钱,”韩铁匠坚定地说,“láng是我们的驴踢死的,我们要把它拖回去。”

  打猎人冷笑着,说:

  “二位兄弟,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方便。你们即便说破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们的驴能踢死láng。而且,明摆着的证据是,一匹láng的天灵盖被土枪打碎,一匹láng的肚子被土枪she穿。”

  “我们的驴身上有被láng厮咬的伤,血迹斑斑。”蓝脸大叫着。

  “你们的驴身上确实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谁也不会不相信这是被láng咬的,那么,”猎头冷笑着,说,“这正好证明了这样一个场面:在两头驴被两匹láng厮咬得血迹斑斑的危险时刻,打láng队第六小组的三个队员及时赶到。他们不顾危险冲上前去,与láng展开了生死搏斗,组长乔飞鹏,猛扑到公láng面前,对准láng头开了一枪,枪响后,半个láng头被打飞。队员柳勇,对准另外一匹láng开了一枪。不好,竟是哑火,因为我们整夜在柳丛中埋伏,使火药受了cháo湿。那头恶láng,咧开几乎延伸到两耳的大嘴,龇出雪白的牙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对着柳勇扑来。柳勇就地一滚,躲过了恶láng的第一扑,但他的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磕绊,使他仰天跌倒在沙滩上,恶láng腾起身体,拖着苍huáng的尾巴,犹如一股huáng烟,直对柳勇扑去。在这危急时刻,说时迟,那时快,捕láng队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吕小坡,瞄准láng头开了一枪——因为láng是运动目标,击中的正是láng腹——láng从空中跌落,在地上翻滚,肠子流出来,拖出好长,其状凄惨,虽是凶残野shòu,也让我们心中不忍。这时,重新装填了枪药的柳勇,对着满地翻滚的láng补了一枪。因为距离较远,弹药出膛呈扫帚状,láng中弹多处,伸伸腿,终于死停了。”

  在捕láng小组长乔飞鹏的语言指点下,队员柳勇退出三五步远,托起土枪,对准那匹被dòng穿腹部的láng开了枪。几十颗铁砂子,均匀地打在láng身上,在láng的皮毛上留下了一片焦煳的dòng眼。

  “怎么样啊?”乔飞鹏得意地笑着,问,“你们觉得,是我的故事让人信服呢还是你们的故事令人信服?”乔往枪筒里装着药说,“你们尽管人多,但也不要动抢láng的念头。打猎的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一匹猎物因为大家同时开枪而发生争执时,那猎物体内留有谁家的弹头,猎物就归谁家所有。还有一条规定,那就是,如有人抢夺别人的猎物,猎人可以对掠夺者开枪,以维护自身尊严。”

  “他妈的,你是个qiáng盗。”蓝脸说,“你夜里会做噩梦的,qiáng取豪夺,你会遭报应的。”

  猎头乔飞鹏笑着说:“轮回报应,那是骗老太太的鬼话,我不信这个。不过,咱们毕竟有几分缘分,如果你们愿意用你们的驴帮我们把láng驮到县城去jiāo差,县长会送给你们一份厚礼,我也会再送你们每人一瓶好酒。”

  我没容他再啰嗦下去,张大嘴,龇出板牙,对着他那颗扁平的脑袋。他匆忙躲闪,反应够快,头脱了,但肩膀还在我嘴下,qiáng盗,让你知道驴的厉害。你们只知道生有利爪和利齿的猫科和犬科动物才会杀生食肉,而我们奇蹄目的驴子只配吃草吞糠,你们是形式主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经验主义,今天,我要让你知道一条真理:驴子急了也咬人!

  我咬住猎头的肩膀,猛地昂起头,左右甩动,我感到一团酸臭黏腻的东西,已然留在了我的嘴里,而那诡计多端、巧舌如簧的家伙,肩膀残缺、流血,萎在地上,昏厥过去。

  他当然可以对县长说,肩膀上的皮肉,是在与野láng搏斗的过程中,被野láng咬掉的。他也可以说,在野láng咬住他的肩膀时,他一口咬住了láng的脑门,至于怎样在láng的身体上做手脚,那就随他们的便吧。

  主人们见事不好,赶着我们匆匆离开,将láng尸与捕láng人留在了沙滩上。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

  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有鸽群在空中盘旋,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过去的一年,蓝家的八亩地,收获粮食二千八百斤,平均亩产三百五十斤,除此之外,还在沟畔地角收获大南瓜二十八个,上等苎麻二十斤。尽管合作社对外宣传亩产四百斤,但蓝脸根本不相信。我听到他多次对迎chūn说:“就他们那样的庄稼亩产能收四百斤?骗鬼去吧。”女主人笑着,但笑容难掩担忧,她劝说:“掌柜的,别跟人家叫板,人家是成群结队,咱是独家单gān,好虎难抵一群láng啊。”“怕什么?”蓝脸瞪着眼说,“有陈区长给咱撑腰呢!”

  主人头戴一顶棕色绒帽,穿着三表新的棉衣,腰里扎着青布搭腰,手持一柄木梳,梳理着我身上的毛。主人的梳理让我身体很舒服,主人的赞扬让我心里很舒服。主人说:“老黑,好伙计,去年你也出了大力,能打这么多粮食,一半功劳是你的。今年,咱爷们儿再加把劲,把那个jī巴合作社彻底打败!”

  阳光越来越灿烂,我身上渐渐暖起来。鸽子还在天上盘旋,地下铺着一层红白纸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昨夜,屯子里电光雷鸣,响声连片,此起彼伏,硝烟弥漫,犹如战争爆发。煮饺子的气味弥漫到院子里,还有年糕、糖果的气味掺杂其中。女主人将一碗饺子放在凉水中过了一遍,倒在槽子里与谷草搅拌在一起。摸摸我的脑袋,她说:“小黑,过年了,吃饺子吧。”

  我承认,作为一头驴,能吃上主人家过年的饺子,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几乎把我当成了人,当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自从我大战二láng后,获得了主人的加倍爱护,也赢得了一头驴在高密东北乡这周遭百里、十八处村屯所能赢得的最高声誉。尽管那三个该死的捕láng队员霸去了两匹死láng,但人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没人否认韩家的驴也参加了战斗,但人们都知道我是斗láng的主力,韩驴只是个配角,而且还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尽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龄,我的主人也曾经恐吓过我,但斗死双láng后,主人再也不提这话儿。

  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后下地,那个背着褡裢、手摇铜铃、以劁驴阉牛骟马为业的shòu郎中许宝,尾随在我身后,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我后腿间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残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怀好意,这个拿驴卵牛蛋下酒的坏种,注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着,我准备着,只要他靠近到合适的距离,我就会飞起后蹄,对他的裆间下家伙。我要让这个罪恶累累的坏种,落个jī飞蛋打的下场。也许他会转到我的面前来,那我就啃破他的头。咬人,是我的长项。这家伙很狡猾,躲躲闪闪,始终在安全距离外,不给我机会。街道两边的闲人,看着倔qiáng蓝脸牵着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驴在前头走,而后头跟随着一个劁驴的坏种,都期待着好戏开演。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蓝脸,要给毛驴去势吗?”

  “许宝,又瞅上下酒菜了?”

  “蓝脸,万不能劁,这头驴能踢死láng,全仗着那一窝卵,一个卵一个胆,这驴卵多,简直是一窝土豆。”

  一群正要上学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尾随着许宝,唱着现编的快板: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咬不着蛋,满头大汗。

  许宝许宝,是根驴diǎo。

  吊儿郎当,不走正道……

  许宝立定,瞪着那些顽童,从褡裢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气势汹汹地说:“小杂种们,都给我闭嘴!哪个敢再编排许大爷就骟了他的蛋子!”

  顽童们聚在一起,对着许宝傻笑。许宝往前走几步,他们就往后退几步。许宝对着他们冲来,他们就一哄而散。许宝追上来打我卵蛋的主意,顽童又聚拢成群,跟在后边,边走边唱:“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许宝顾不上去理睬那些缠磨他的顽童,他绕着圈儿,跑到蓝脸前方,倒退着走,与蓝脸搭话:“蓝脸,老哥们儿,我知道这驴咬伤了好多人,驴伤了人,既要赔药费又要赔好话,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复,我保它成为一头服服帖帖的顺毛驴!”

  蓝脸不理许宝,我心阵阵冲动。蓝脸知道我的脾性,紧紧地抓住我的嚼铁,不给我往前冲的余地。

  街上的浮土被许宝的脚后跟踢起,这杂种,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经常用这样方式行路。他一张gān巴小脸,两只三角眼,眼下垂着两个肉泡,门牙间开了一条宽缝,说话间不时有水泡泡从缝里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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