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地啊，不要如此，你把他吓坏了还让谁给皇上诊治啊？快松手松手。你，还不赶紧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皇上的病况严不严重，究竟……如何啊？
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抚平胸前袍服的沟壑，老人微微后退半步，不着痕迹的让自己和李光地之间隔出一个明相，这才叹了口气，拱手深深一揖。
——如果真是寒热重症的话，那就是在京城也难保完全，大营这缺医少药的，就更……奴才不敢预料。
——更怎样？难道……难道会有不测？
似是被明相一言而中，太医慌张张扑到在地，一个劲儿叩头却半个字都不肯再说。倒是李光地忙中不乱，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
——明相，赶快传命京城吧，请索相火速派良医良药来！
——起来。你速把皇上的病况详细写明，交信使报送太医院，让医政速速按皇上病症备药。
眉头一皱，明相几句话遣走医官，回身看向李光地。
——光地呀，劳你速擬廷寄，记着，在廷寄上千万不能写寒热重症，以免朝廷有人妄加猜测，乱中添乱啊。
李光地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里明白他这是怕京里的索额图趁机做大，扩充自己的势力。
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些党派纠缠的时候，李光地站在原地踌躇了半天，才终于在明珠几次三番的催促下，艰难的调整了面部表情，尾随他一同转回大帐。
重新走入大帐的李光地异常沉默，躲闪着皇上目光的同时，亦步亦趋的呆在明珠身后，恨不能干脆融入到他的影子里，让人看不见。不过，又怎么可能呢。
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皇上微微睁开眼，只一扫就看到了李光地缩起的身子，不由闷声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掺杂着浑浊的咳嗽。
——呵咳咳……光地，出来吧……咳咳……朕，不问你。明珠，看起来，朕的……运气不好啊……咳咳咳……
蓄意的自嘲淹没于一阵呛咳。李光地心中一紧，连同明珠一起拥到榻前，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手忙脚乱的抬起皇上的身子靠在自己胸前，左手轻轻拍打后背，右手一下一下的顺着前心，等到呛咳声渐歇，又接过明珠端来的水喂他喝了几口，用袖口搌去唇边的水渍，这才小心的扶着皇上重新躺好。
——皇上，别说话了，要多休息才是啊。
吸了口气感觉前胸顺畅许多，皇上点点头不再出声，向墙里面歪了歪身子，闭上眼休息。
李光地见状轻轻退后几步，听着从床榻上传出的呼吸声渐趋平稳，这才心下稍安，回过头与明珠对视一眼，不由都有些进退维谷，既不敢惊扰皇上休息却也不愿就此退出帐外，只得各自选了把凳子坐下，以手支撑着额头假寐。
只是李光地睡不着，于是就那么斜斜的望着皇上的后背，坐了一夜。
然而自那夜起，皇上的病情便日益加重，尽管有随军太医与一众臣子衣不解带的日夜看护，亦丝毫不见好转。没两天，连直起身这么个简单动作，若没人从旁相助都难以成行。但即便如此，即便只能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皇上却依然坚持每日升帐议事，不肯怠慢。
如此又持续了四五天，这一日，皇上升完帐，待众人尽数退去后，忽而微微睁开眼，将从不曾离开大帐的明珠李光地叫至榻前，低声嘱托。
——朕的病情日益严重，怕是回不了京城了，要……预立遗旨。
一言穿心？这才叫一言穿心！
李光地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身形，胸口又闷又热，张了嘴却出不了声，一时僵在原地。倒是明珠脸色一变，脱口便是阻拦。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
摇摇头堵住明珠接下去的劝谏，皇上眯起眼看向李光地。
——光地，笔墨伺候。
一句话将李光地从茫然中震醒，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一旁的桌前，一边提起笔在砚台上舔了舔，一边勉力压下胸臆间翻腾的酸楚晦涩，持笔等待。
见他准备停当，皇上右臂撑住床榻挣扎着翻过身，在榻边半趴半侧，强撑着力气想说话，然而却被这简单的动作带得有些气喘，歇了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开口。
——皇太子胤礽忠孝仁义，聪慧贤能，朕决意立胤礽为……为……
皇上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仍未说完，李光地握笔的手前后颤动着，却怎么都无法真正落到纸上，反倒是控制不住的泪水一滴接一滴的往纸上砸，不一会儿便洇s-hi了一片。正在此时，一个焦急的声音蓦然c-h-a了进来，明珠向前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到榻前。
——皇上！皇上，老臣冒死禀报。距京城可靠消息，在皇上病危之时，索额图与太子竟有不臣之举，他们播散谣言，说皇上龙御归天了，太子府还预先定制了继位所需的皇冠龙袍。皇上，他们……他们甚至……甚至盼着皇上归天哪！
——什……么……
——皇上！臣以为，皇上定能转危为安！皇上，皇上啊！万万不可预立遗旨啊！
微抬起的头慢慢躺了回去，皇上不再说话，直直的眼神死盯着明珠，却又不像在看明珠，更像是穿透他望向虚空里的某一个点，悲哀绝望、毫无生气。
李光地被这目光吓得魂飞天外，顾不得毛笔摔在纸上染出点点墨迹，匆忙搌了搌眼泪便越过明相直扑到榻前，一边搂过皇上的肩膀轻轻摇晃，一边扫开几丝垂落于面颊的碎发靠近查看皇上的气色，一看之下，不由怒意横生，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向明珠。
——明相，你的话让皇上急怒攻心，他的病更重了！
——皇位传承乃国之命脉，岂能不奏明皇上吗！
李光地心中恨极，明知他是担心皇上若当真有个万一，这道遗旨便是他与大阿哥颈项上悬着的刀，所以铁了心阻止此事。这样就算皇上真的发生不测，他与大阿哥手上有着这支军队，也可回京与索相太子一拼。但在此时此刻，李光地实在无力、亦无心与之周旋。
看着面色青灰的皇上双目紧闭，虽是抿紧了薄唇一语不发，却仍旧控制不住指尖的微微颤抖，李光地的心脏就好似被紧紧攥住又扭了两下，手指深深扣进床榻的边沿，痛得难以想象。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帐外忽有官兵来报，说是荣妃娘娘带着药，赶到了。
荣妃娘娘来了，药来了，半路偶遇的两个法兰西的教会使者也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他们国家专治寒热重症的良药——金j-i纳霜。
皇上果然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此次大劫虽说凶险无比，也还是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几个昼夜不眠不休的煎熬下来，对李光地而言，就好像走过了趟轮回一般，经历大变后重脱了胎骨。只是这个轮回并没有渡他堪破成败生死，反倒更助长了他的得失心、偏颇x_ing，尤其是将明珠索额图两位权臣的铭刻五内、除之后快，却是任谁都始料未及的。
索额图，趁着圣驾违和竟散播谣言，煽动太子有不臣之心！
而明珠，为保全自身利益罔顾圣体安康，险些害得皇上急怒攻心病上加伤！
这一桩桩一件件，李光地看在眼里，烙在心中，却不疾不徐的嬉笑如常，安静的把仇恨和着血沫咽进心底最深处的y-in暗角落，蓄势待发。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定会将这两大权臣连根拔起！寸Cao不留！以雪今日之恨！以报此时之仇！
05
皇上病了，仗要打。
皇上好了，仗自然更要打下去。
这仗，本就不是皇上一人要打便打，要不打便不打的。你不打去，人家还要打来，停下，谈何容易。
所以皇上拒绝了容妃娘娘泪眼婆娑的请求，请求接回蓝齐儿格格，请求见蓝齐儿格格一面，只一面。
李光地垂着手站在一旁，微微撩起眼皮，看到的就是容妃娘娘满面悲戚，语不成言，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砸得地面上s-his-hi潮潮。直到希望变成绝望，才终于闭了嘴，只凝视着军帐口的布帘，直勾勾的盯住某一点，像是能透过那帘子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亲人似的，扯线木偶般一步一步挪出帐外。
不行。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上一面，望上一眼，也不行。
李光地明白，皇上这旨意绝不仅仅是下给容妃的，还包括他自己。
蓝齐儿，是大清的格格，是他的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里足足疼爱了十多年的宝贝。但同时，她亦是葛尔丹的妃子，是敌人的女人。蓝齐儿，已经不只是蓝齐儿了。
——李德全，你去看看容妃，不准她……离开营地一步。
——嗻。
李德全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半步没敢停留的追出帐外，循着荣妃娘娘的背影跟了上去。而皇上，便在他离开后躺回床榻，像是极疲累的闭上眼，什么都没有再说，浑然忘却了满帐的臣下兵卒。
于是李光地与明珠使了个眼色，安静的带领其他人退出大帐。
许是错觉吧，挑开帐帘后转身的最后一眼，皇上那大病初愈仍略嫌苍白的面色在帐中火烛摇曳的y-in影交错下，竟微微的泛起青黑，很是不详的笼罩了床榻，引得李光地心中一阵钝痛，抓着帘子的手指下意识的用了力气，扯得布料“嘶嘶”直响，好似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幸而一股力量突然拍在他的肩背之上，那些情绪便在瞬时间隐去无踪，转过身，依旧是彬彬守礼的国之栋梁。
松开饱经蹂躏的帘布，李光地静悄悄的从帐口处退开百米有余，这才抬起头正视面容有些扭曲的明相，不动声色的将憎恨收敛进目光深处。
——明相，有何见教。
——唉，出事了！
声音中透露出毫不遮掩的惶恐，明相一把拉过李光地推搡着往营地外走，一拐弯便见李德全浑身筛糠的等在那里。
——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这？荣妃娘娘呢？
李光地蓦地一惊，抢上前扯住李德全一通追问。可怜这老太监早已神魂颠倒，经此一迫，更是魂不附体。
——老奴……老奴……奉命跟着娘娘，可……可……可娘娘她……她一出来就开始跑，老奴追也追不上，拦也拦不住，如今已经……出了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