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齐州，这是一个有着完全不同风情的地方。几个月之前，我为了协助破案来到了这里。那时候，作为一个外来人，对这里一切当地人司空见惯的东西，我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风物，人情，老酒，建筑，等等等等。在一切扑面而来以后，我想，最终等着我深入探究的，就是这里的人了。
那个时候，我有一点期待，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因为这种探究，不光是我的兴趣所在，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的任务。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短短的三个月，几乎浓缩了我的一生。
我明白，人都是这样，很多当初觉得大喜大悲的事，其实过后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该忘的东西很快会忘光，不该忘记的，是用什么方法也抹不去的。好像齐州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鲜明的烙印进我的生命的感情，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也不会消失的。
刘凯中枪之后，我站在医院的急救室门口，和大家一起等待，然而迎来的却不再是一个总是挂着笑容的年轻小伙子，而是生命消逝后的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时候，我忽然想到，古人对生命的看法是和我们不同的，壮士断腕，性命相赠，只仅仅因为友谊。
生命的逝去在我们这里是必然的，也是悲伤的，但是是可以随着时间淡忘的。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一个古风古韵中来的人，因为友谊的存在，生命的逝去变得并不可怕，可我不是。我只能像大多数人一样，让离开我们的生命留下一缕记忆。因为那可能是生命最重要的意义。
由于刘凯的牺牲，所有人都消沉了下来，大家陷入一片低迷的气氛中，哀悼着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友谊。我知道，我必须尽快的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悲伤是可以传染的令人意志消沉的情绪，但现在，又正是最重要最紧张最需要精力的时候。幸好对我来说，这并不困难。
虽然这个小镇忽然揭开了它神秘美丽的面纱，将它丑陋的一面突然向我重重的压了下来，虽然所有我曾经历过的人、事、物都以它们各自不同的风貌拒绝了我的喜爱和接近，虽然那些我一度充满了好奇和兴趣的对象也由于各种原因失去了对我的吸引，但是仍然有一个人，一件事，吸引着我，牵扯着我，自始至终。
我一直尽量把自己当成那个人，用他的脑子去想事，用他的身体去生活，可是直到今天，当他的一切都破灭掉以后，我知道我永远再也无法像他一样，考虑问题了。因为我明白，他不再是原来的他，没有任何线索和依据再可供参考，但是我仍然决定找到他，这不光是对他的帮助，也是经历过所有的一切之后，这里对我最后的吸引。
第二天，我开着车离开了齐州市，打听着来到了上谕县三合村。没有原因，我只是直觉中认为，陈一平应该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就象一个年老临终的病人，最希望得到的，应该是妈妈的怀抱。那是我们每个人，作为婴儿时带来的天性。陈一平这个失去一切的人，现在是不是也像孩子一样，惶恐的躲在妈妈的庇荫下，享受他最后的宁静。
记得我来到这个小镇也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踏着他的足迹，循着他的思想，寻觅着他所留下的种种痕迹。虽然我们曾经那样近距离的，面对面接触过，但是只有这一次，我感觉离那个真实的他，越来越近了。
心性大变的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吗？
孤陋的生活，是否磨练回一些，他原本的性格？
我如此迫切的希望见到他，而他，好像就在我旁边，轻轻呼吸着，审视着我。这时，我们就象一对孪生兄弟，彼此关照，彼此心照不宣。一起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02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我看到了他。那个穿着绿色军大衣的人影，正远远的，挂在高高的水塔边上，似乎还在奋力向上爬。
我肯定没有看错。虽然他身上已经不再是那身多年不不变的中规中据的黑色呢子大衣，——记得那个样子的他，总是给人一种老实懦弱的感觉，让人不敢相信这个人真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凭着那个熟悉的人影，那份熟悉的感觉，那种几个月来从没有断过的莫名牵扯，我绝对不会认错。
盯着那个挂在水塔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我匆忙的给卢婷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陈一平有自杀倾向，让她和谢队一起，带上幼幼，尽快赶到上谕县三合村的这个该死的水塔下面加以阻止。毕竟眼前这种状况，就连围在下面的若干民众也看得出上边这个陌生人是不要命了，更何况我原本就担心这一点。
陈一平，你不想活了吗？失掉一切的你，如今连自己的性命也想要放弃了是吗？可是，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发誓。
几乎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拨开众人跑到水塔边，我一刻不停的从塔内向上攀爬，希望能及时阻止那个疯子轻生的举动。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担心过，那些冷静、从容等于经验中锻炼出来的一切良好品质似乎都在瞬时间离我而去，混乱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仍然清晰的盘踞着我的思绪，就是看到那个人完好无损的站在我面前，而不是像刘凯一样，只留下一缕记忆。
似乎感觉到我的迫近，原本悠闲的挂在扶梯上的陈一平重又向上爬去。我知道不能再追了，逼的太紧的话，对他会很危险，但是我更加不想让这个我如此迫切希望见到的人就这样从我的视野中离开，于是我试探性的叫住他，希望他还可以沟通，更希望能够降低他对我的敌意，以便接近他，阻止他。
很幸运的，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并没有再继续向上爬，而是将一条腿跨在扶栏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嘿嘿的对我笑。
“来，陈一平，给我根烟抽。我累了，来，来啊。”一屁股坐在水塔中央的土台子上，我喘着气，大大方方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也是想迷惑他，降低他的警惕性。
然而陈一平还是笑笑的看着我，仿佛看什么表演一般，没有任何表示。
“想死啦，不想活啦？别这样啊，都结束了，不会有人再逼你了，真的。你还可以像过去那样，过着正常人的日子，跟别人一样，像冬至前一样，啊，下来，来。”忽略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点轻蔑的表情，我放缓声调，试图说服他，打消他的死意。
“我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偷了这么多钱，被人抓住了，你面子上下不来，对吧。是，但是你别忘了，你做了一辈子老好人啊，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同事、好丈夫、好邻居，对吧。你做了这样的事儿，连自己都不原谅自己，但是有人会原谅你啊，人嘛，都不是完人，对吧。就像我，要是处在你那样的环境，也有那样一个机会，那可能我也会那么做的，是不是？再说了，幼幼，她多可爱，她现在都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多可怜啊，你再一死，她就没有爸爸了，你忍心吗？啊？你不忍心吧。来，乖，来吧。”
我劝着他，哄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他，等待支援，同时，也希望能够打动他，动摇他的决心。然而仿佛是嘲弄我的天真，对我的话他只是听着，笑着，轻蔑的“切”了一声作为对我的评价，然后就移开了目光，不再看我，转而望向塔外，似乎那些不认识的人，不熟悉的景色，比起我，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03
我们就这么僵持在水塔上，无法再多走一步，又一次，我清晰的感到了我们之间的相同以及相异之处。
记得我第二次见到他的那一夜，他醉了，我想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醉吧。以我的经验，人喝醉有两种状态，或者觉得一切都很美，或者心里非常痛苦，我知道，他一定是后一种。
那时候我们相隔很远。虽然很远，但是我仍能感受到这个人，感受到他外表下和大多数人的不同，甚至能感觉到，他和我的一丝相同。
就好像当下，我们明明处在相似的境地之中，明明同样有着各自明确的目的，可是相对于我的紧张僵硬，那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失足坠塔，告别尘世的人反倒显得镇定的多，也轻松的多。
他在想什么？失掉了一切的他如今还能想什么？我不知道。即便我多么努力的将自己代入他的人生，揣摩他的想法，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本书，一本艰涩难懂的书，每当我认为就快要接触到书中隐含着的最终寓意的同时，却又会发现这个寓意仍然隐含着另一个寓意，另一个更深层次的东西，就这样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令我永远都无法看透。
我想如果不是卢婷和谢队来的及时，我跟陈一平很可能会这么一直耗下去，直到某一方厌倦了这种相处模式，决定换另外一种，而在我看来，不论换的是哪一种，恐怕都不会比现在来得更好。
谢队他们是带着幼幼来的，那个在我印象中总是很甜美的小女孩哭得很厉害，她几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想挽留住她最后的亲人。几天之中，她原本美满的家庭突然消失了，亲人一个又一个相继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的生活，我知道她一定很伤心，但是这个坚强的孩子却从不曾让我看到她脆弱的一面，这一点，我认为她像她的爸爸。
其实从心底来说，我并不赞同把小孩子带到他父母亲人的自杀现场或是企图自杀的现场来，因为不管结果如何，这种经历都会给孩子的成长带来影响，而这种影响，通常都是负面的。但是这一次，我只能这么做。对于失去了生存意志的陈一平来说，幼幼恐怕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当然，幸好事情也确实是向着我想的方向在前进。
幼幼声嘶力竭的呼喊确实吸引了陈一平，如果说刚才他的注意力还分了一部分给我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水塔下面。
此时的陈一平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毫无戒备的从扶梯上走下来，靠在栏杆边上冲着下面的幼幼开心的挥着手，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史努比的布偶，瞄准女儿的方向丢了下去。只可惜包括幼幼在内，并没有人在意，毕竟对于围在塔下的人群来说，陈一平的生死比起那个小布偶要更加吸引人的多。
时机稍纵即逝，自从谢队他们带着幼幼赶来开始，我就一直观察着陈一平的情绪和注意力，伺机而动。这时候趁着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站在水塔下的女儿身上的瞬间，我猛地站起来冲到他身后，一把搂住他用力向下坠，力图将他从扶梯旁边拉开。
我那么用力的抱着他，甚至感觉得到他身上肌肉的纠结，以及他试图挣开禁锢的努力。但是既然我已经抓到了他，碰触到了这个仍然活着的灵魂，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放开他，绝对不可能。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会有那么一刻，陈一平真的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在我的面前。然而越是不愿去想，这个想法却越是挥之不去，就好似幽灵一般时时缠绕在我的脑海之中，促使我更紧的搂住怀里的这个活生生的人，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呼吸，感觉他的身体从逐渐放松，到最后放弃抵抗，终于虚弱的靠在我的怀里，任由我将他带离那个生死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