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书版)第四部 作者:风弄【完结】(20)

2019-02-09  作者|标签:风弄

咏善聪明绝顶,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听在他耳里,好像一锤子砸在心窝上似的,立即浑身的神经都扯紧了,脑子里转着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琴棋书画,是父皇常叮嘱我们也要涉猎的。怎么?太傅觉得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王景桥历经沧桑的老脸纹丝不动,只干干地道:“不,下棋很好。殿下,我们来下一盘?”

“好。”

两人隔着放棋盘的小桌对面坐下,择了黑白,摆开棋局。

常得富取了狐狸皮过来,看见两人在棋盘旁边,知道要下棋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到门外。

咏善选的是黑子,坐在桌旁瞅着棋盘,一边把黑琉璃做的棋子捏在指上,一边悄悄打量太傅的神色。

这老太傅是父皇身边信得过的老臣,这种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过来。

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静心等待他开口就是。

两人捏子对着棋盘,一个字也不说,仿佛真的全心全意思考棋局,偌大侧厅,顿时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王景桥不吭声,咏善也按捺着自己,默默等着。

不料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棋子渐渐摆在棋盘上,占了大半,王太傅还是一个字没说。咏善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原本就没心思在棋上,一踌躇,连下错了几个子,被老太傅抓住机会,竟把左下的一条大龙给吞了。

咏善看了看棋盘里零落的黑子,将手里的棋子放下,苦笑道:“太傅真是国手,这盘我认输了。”

王景桥抬起头,混浊的老眼珠子里藏着幽光,盯着咏善,轻轻问:“殿下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咏善福至心灵,站起来走到老太傅面前,双手一合,作揖长拜,直起身后,低声道:“学生愚钝,请太傅指教。”

“殿下聪慧睿智,棋已经下得极好,老臣不敢说指教二字。”王景桥拖着又沉又长的调子道。他请咏善坐下,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若说殿下的棋艺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臣有一番话,不知道太子愿不愿听。”

咏善屏息,恳切地看着自己的太傅,“太傅请教导。”

“与人下棋,要先看明白对手是谁。请殿下看看老臣这头白发,”王景桥用手抚了抚自己满头白发,意味深长地叹道:“殿下,您是在和老人家下棋啊。和老人家下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什么最要紧?

咏善抿着唇:心里闪过无数个答案,最后都没说出来,只虚心道:“请太傅赐教。”

王景桥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最要紧的,是要沉得住气。”

“沉住气?”

咏善咀嚼这几个极有内涵的字,正要再问。

王景桥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棋下完了,老臣也该走了。”

咏善见他扎手扎脚地行礼告辞,知道留不住,也再讨教不出什么,又温和地叮嘱了一番注意身体。

常得富在外面听见,赶紧捧着狐狸皮进来,把狐狸皮给了王景桥,又周到地吩咐两个太子殿的小内侍给太傅捧着,送到宫门外。

王景桥再次谢了赏,谢绝咏善亲送,跨出厅门,走了三四步,不知为什么,又迟缓地转了回来,对咏善道:“有一件趣事,是老臣在外面官员里听说的,告诉殿下,让殿下也笑一笑。”

咏善问:“什么趣事?”

“好像是上任江苏巡抚苏焕的夫人,有三个娘家兄弟,姓宋。他们的父亲宋老爷子可是个起名字的好手,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因为缺钱,给大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宋钱来,后来果然有钱了。生二儿子的时候,又想要光宗耀祖,就起了个叫宋名来的名字,没想到又应了,这二儿子就中了科举。生三儿子的时候,宋老爷子就打算给这儿子起个名叫宋棋来,结果被宋老夫人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你这死老头子,有钱有势后就想换妻了?还要送妻来,你作梦!”

这故事倒有趣,咏善莞尔一笑, “这宋老爷是个奇人,给儿子起名,花的心思真不少。”

王景桥不置可否,慢吞吞道:“给自己儿子起名,哪个当父亲的会不花心思呢?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不正是这个。”

说完,再次告辞,转过身,拖着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去了。咏善目送了太傅,咀嚼着他的话,离了侧厅,沿着回廊慢慢向房间走。

王景桥精通老庄,是朝中公认的智者,似句句无意,又似句句点着了根源,让人似懂非懂,满心知道他要提醒什么,但朝无数个方向去解,又都是解得通的。

听过王景桥一番提点,咏善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从悬在空中变成泡在冷水里,涨了一点点,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却仍是触不到实地。

这太子面上风光,锦袍底下遮起的双脚却是光的,踩在荆棘刺上,淌成满地殷红,痛得不知几何,却还不能露出半点不自在。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装作没事人般的闲庭信步,踱到门外,正巧听见咏临在里头说话。

“好哥哥,就让我摸摸又怎样?我保证轻轻的,绝不弄疼你。”

咏善眉头一抽,骤然加快脚步,掀帘子跨进房里。

咏棋坐在床边,咏临就站在他跟前,还弯着腰,正扭着脖子细细往咏棋脸上瞧。

听见身后动静,咏临转过身子,看见是咏善,好像见到救兵似的,赶紧道:

“哥哥你快来看看,咏棋哥哥是不是又不好了?我瞧他不对劲似的,想摸摸额头探下多热,他偏又不肯让我摸。”

咏善听明白事由,冷冽的脸转为开切,走过来对着咏棋问……哥哥觉得身子怎样?这病总是反复,真教人头疼。”

伸手贴在咏棋额上探了探,吃了一惊,“早上不是好一点了吗,怎么一会儿就烫成这样?快躺下。”

咏临在旁边浑不是滋味。

从前他和咏棋最为亲密,自从这些事后,咏棋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一日比一日疏远。

别说像往日那样宠溺纵容,连手脚额头都不肯轻易让自己触碰,好像他忽然之间得了瘟疫似的。

倒是对从前极不愿接近的咏善,态度暧昧不明。

凭什么咏善一伸手,哥哥就乖乖不动了呢?

正满腹嘀咕。

“咏临,去叫太医。”咏善一边把咏棋扶到床上躺下,一边吩咐咏临。

咏临虽然心里酸酸的,对咏棋的病还是挺在意的,听话地应道:“知道了,这就右。”

咏临一走,房中只剩两人。

装出来的清静安详,彷佛转眼就被瞧不见的思绪全部挤走了。

两人目光一触,顿时又各自别开去,偌大的房间,好像狭窄到令人非要张着肺呼吸似的。

咏善垂着眼,默默帮咏棋掖好被子,静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有话,只是不肯对我直说。不管好听不好听,索性哥哥大发慈悲,今天就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他说的其实是指春药一事,可咏棋却完全想岔了,脑海里冒出来的,只有偷信二字!

心内大震,抬起沾着水气的黑玛瑙般的眸子瞅了咏善一眼。

惧色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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