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犬 作者:viburnum【完结】(36)

2019-06-21  作者|标签:viburnum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最终,白未然放弃了。

  他不能容忍这种现状,他要听见对方的声音,他要看见对方的眼睛。

  该死!

  咬牙切齿咒骂着,他终于在第六天上午,把一叠文件摔在田钺面前。

  那个正在不知第多少次反复修改那台无法联网的电脑的系统设置以打发时间的男人,看了看那一叠纸,斜着扫了一眼旁边的白未然。

  “嘛?”

  终于。

  终于出声了,就算只有一个字。

  “把这个录入一下。”脸上仍旧缺乏明显的喜怒,但那双异色的瞳孔深处却隐约渗出了香槟气泡和冰洋波光一样的神采来,白未然抿着嘴唇,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用指头敲了敲文件的题头,“另外,这是跟一家猿种公司的合同,你更清楚猿种的行事模式,录完之后,给我审一遍细目,我就在沙发上等,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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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第七章∞

  

  

  如果说,最初,白未然只是为了不让田钺发疯,才给他事情做,让他帮忙录入。如果说,后来,白未然只是为了缓和彼此间的关系,才进一步给他更深入的工作,让他看合同。

  那么,也许他真的该庆幸自己这么做了。

  因为正是这样的决定,让他发现这个宁死不当他的狗,也宁死不当他的人的男人真的,是真的,很有两下子。

  录入速度都是毛毛雨,最能洗刷白未然一贯对于猿种愚钝狡猾贪婪只有生育能力强大到没边儿的看法的,是田钺居然有足够高的工作能力,智商,乃至情商。

  “第六条需要让对方做附加说明,到底什么是他们所谓的不可抗力,是自然灾害,还是官方行为,还是社会异常事件。最好说具体点,还是说都包括,讲清楚,要不最后屁大的事儿他也跟你说是不可抗力。嗯……还有第十二条,写这条的人肯定是没搞清楚合同跟合意的关系,话说乱了,让他们重写,要不将来打不完的官司。另外,这个附表的材料清单盖章必须盖清楚,有重影和毛边不行。再说这排版是怎么回事儿,中间有一段字体跟行间距都和别的段落不一样,看着就跟网上down下来粘贴之后没选匹配目标格式似的,太不正规了。然后就是这个你们这边附带的说明材料,语气太生硬,这哪儿是说明啊,这不是吆五喝六吗。这样对方还没看两眼呢就产生抵触情绪了谁还乐意听你讨价还价?谁这么脑残写的这个破说明,除了字儿好看没别的优点。最后这个签名也是,弄这么龙飞凤舞的,都看不出来是什么鬼,弄个姓名章不行吗,也省得将来有麻烦了还得做笔迹鉴……你特么看着我干啥?!”说到最后,突然就卡住了,然后就炸了毛,田钺被那双异色的眼盯得后背一阵发紧,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他皱着眉头把那一叠纸扔在沙发上,拒绝再说下去了。

  而白未然,则翘起二郎腿,微微歪着头,继续看着他,然后从旁边把那份合同拿起来,翻了两下,才终于开口说话。

  “不规范的地方我会让他们去修改然后重发。至于那个说明材料……是我写的,名也是我签的。”语气有点儿故意在挑衅的感觉,好像在等着田钺脸上显露出尴尬,但对方只是一撇嘴,一扭脸。

  “鬼画符。”

  “什么?”

  “语文老师没教你写正楷啊。”

  “这是专门设计过的签名!”

  “专门设计过的鬼画符。”杠精到这一步,已经暂时忘记了面对这个男人时的恐惧,田钺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合同挑毛病时候重新滋生出来的,找到工作感觉的热血,热血烧到烈处,也就开始不管不顾,又补了一句“老子用菊花夹着笔写出来的字儿都比这个工整……”,嘟嘟囔囔念念叨叨的男人在预感到事情会变得不妙之前打算转身就走逃离现场。

  但他才刚刚转过身,就被叫住了。

  白未然并没有对他怎样,甚至都没有恼羞成怒的感觉,似乎刚才最后两句话他都没听进去似的,站起身,他犹豫着,并最终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把那一叠纸最后附加的那个手写的说明文件单独拆下来,从茶几上抓起自己的钢笔,一起递给了田钺。

  “按照你说的方式改,手写版和你刚刚敲进去的电子版要保证改得一致,然后给我看。”

  田钺有点惊讶,可还是接了过来,他也和对方一样犹豫着,并最终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挑了一下眉梢,点了个头。

  “告诉你我可就改一遍啊,上学时候作文我都不改第二遍的。”

  “随你。”

  “……欧了。”

  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还是哪个行为让这家伙好像有点开心,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居然也好像有点开心,田钺拿着纸笔,带着没能成功激怒对方的轻度失落跟庆幸,心情复杂地回到吧台那边去了。

  而作为当事人双方,他们两个,都没有在当时足够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彼此间关系得到改良的开端。

  有事可做,确实让田钺没有再精神混乱,他从头脑里活过来了。事情完成的轻松和高效,则让白未然对他刮目相看。他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个猿种,居然能把工作完成得那么漂亮,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办事绝对是保质保量的。修改过的说明文字精简而官方,语气严肃却不高高在上,语句表达清晰滴水不漏,修改符号用得个个到位,至于那流畅帅气工整漂亮的字体……

  如果说白未然的字是铁画银钩,不拘一格里透着嚣张,那田钺的字就是颜筋柳骨,浑厚大气里带出铮然。

  也许,他真的小看了这个“猴子”了,田钺有他难以估量的内涵跟潜力,这一切,都藏在恶劣的态度和就是不愿屈服的顽强之下,就像有毒的蝎子,总是高高举着钳子,甩着尾巴,随时会蜇人,用强悍,用恶毒,隐藏甲壳之下包含的脆弱跟柔软。

  白未然能推测到这份表里不一,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看见真正的田钺,和那真正温柔的一面。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关系,因为工作,得到了缓和。与此同时,那些“工作需要”的交谈,也就多了起来。

  白未然说以为田钺只是个声色俱厉不cao心他人感受的残忍上司时,田钺就会告诉他自己寄宿在姨家时那段不得不讨好别人的日子让自己学会了该怎么婉转表达。虽然讲述方式十分一笔带过,也充满了看上去与轻蔑别无二致的无所谓,但话语间的无奈悲凉,还是清晰可辨。

  这样细微之处不经意的情感流露,让人心痒到发狂。

  田钺不知道,因为白未然没有说。白未然没有说,因为他说不出来。

  他并非情感缺失,他只是在都能感知到的前提下,不明白该怎么合理表达。别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组合到一起去理解,也无法相对应地产生足够正确的反应。小时候,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哭,他只觉得对方的遭遇是悲哀的,但这种悲哀无法嫁接到他情绪上。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孩子哭,传染了一大片,唯独他,面无表情的状况。

  谁都知道,北狼王的大儿子是帝君,而帝君天生如此,所以都没人质疑一下这种缺失的弊端。这是从古至今的惯例,愤怒的人不可怕,面无表情的人才可怕,历代帝君,无一例外,都是相对而言,最面无表情的。而最懂得阶层差异,懂得安分守己的狼种,绝不会去质疑族群中一生出来就站在最高处的那个。

  于是,白未然小时候没有玩伴,长大后没有朋友,他是个孤独的强者,是个可悲的赢家,是个什么都有的穷鬼,是个站在金字塔尖的最底层人士。

  他无法将别人的愤怒转化为他的恐惧,无法将别人的悲伤转化为他的担忧,无法将别人的喜悦转化为他的快乐,他确实会因为别人的这样那样的情感理解起来容易但消化起来难而烦恼,可他烦恼的,只是这种艰难的理解消化过程真的会构成一种心理负担。

  自己的家人会好些,毕竟有多年的相处经验,他已经能达到用狼种的贴耳朵礼节对李思玄表达亲昵的程度,可要做到主动跟外人进行情感交流,真的好难。因为他们的起点就高度不同。生活在狼群最中心,最深处的他,就像当朝天子的大阿哥,听见的都是好话,看见的都是顺从,毕竟,谁愿意舍得一身剐,去跟塔尖的人对着干呢?

  别人又不傻。

  于是,就这样,田钺,大约是唯一的例外了。他顽劣,他强悍,他死也不顺从不屈服,他时时处处跟这个更强者对着干,他让他恼火,让他没辙,让他做了一个帝君也许宁死都不肯告诉外人的种种出圈的举动。

  就比如在那个满是血腥味和疲惫的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恐惧和焦虑地抱着那个因为失血而微凉的身体,喃喃着“该拿你怎么办”。

  会说出这样的台词,便是典型的把自己逼到绝路上的桥段了,但从来不看言情剧的白未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正有这么一出言情剧在上演。而他,就是主角之一,都不知道自己在后头还有多少罪要受,多少关要过,多少麻烦要克服,多少障碍要铲除的,倒霉催的主角。

  在和田钺相处时,他已经无法感受身在高级阶层的快乐,或是身为特殊族群的优越,他每一次霸道每一次愤怒,都起因于最平凡的小情绪,这些小情绪,让他乱了心神,丢了自我。

  唯独想要的,越来越想要,已经再也无法放下了。

  那个想要的,此时此刻,就坐在吧台旁边,一边像个一家之主似的喝着从冰箱里翻出来的奇异果汁,一边往电脑里录入自己刚刚修改过的那份文件。那感觉,就如同他不是个被监禁者,就如同这个家就是他的,他只是悠闲地在家中的开放式大厨房里办公,享受着恒温空调,享受着健康饮料,享受着事业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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