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知他与黎雪英如今离得不远,冥冥中能令他更加心安。
此刻黎雪英的梦,或许尚能用清甜安稳形容,如同夏日里的橘子花。
但邢默就完全不同。
不到十分钟他便进入梦中,许多熟悉的场景闪过。硝烟弥漫,耳畔炸响接连的枪声与爆破声,嘈杂中他辨识出罗修的怒吼,与队友焦急地互换。丛林的每一片叶上都有鲜血,有些已经陈年结疤。邢默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不受控制却拼命压抑,他调动身上所有感官,除却环伺的双眼,嗅觉听觉以及危险时最重要的第六感,为他窥视方圆里每一寸的动静。
有人影从雾霾中走近,邢默稳稳拖枪,调整心跳脉搏,尽量隐蔽地准备集中瞄准。对方却在瞬间转头,目光穿过重重迷雾望住他。
邢默心头大震。
“阿方……”
有人掩住他的口鼻,几乎令他不能呼吸。胸腔氧气被耗尽,肺部开始炸裂一样痛时,他只能眼睁睁看刘方方的身影疑虑地朝他多看两眼,紧接着转身。
开枪。有人在他耳边话。
他双手颤抖,几乎不能再拖住枪。于是有一双手,犹如毒蛇绞紧藤蔓一样扣住他,代替他扣动扳机——
邢默猛地睁眼,从梦魇中脱离。目光惯x_ing聚焦,飞快环伺四周,随即放软身体,任由汗珠从身上滑落打s-hi床单。确认是梦,他才收起警觉,目光也渐渐涣散。
回归正常生活后,这是第几回了?恐怕已经数不清。
不同的噩梦,相似的场景。恐惧是一致的,包括那种窒息的疼痛,以及鲜血的气息,对邢默来说不过两三秒前还原,所有都是那样历历在目在耳在心。
太过真实的噩梦,走不出的梦靥,循环以往,无休无止。
邢默翻身下床,拧开冻水管将脸颈与上身都冲洗好几遍,迫使头脑清醒。
他撑住流水台,水珠迎光从皮肤不断滚落,勾勒抚摸他坚毅线条。视线由下及上,下垂的眼尾不见缱绻笑意,而是与之完全不相符的肃杀冰冷。邢默进而逼视镜中的自己,渐渐平息喘息。
必须克服。他再次凝视镜中自己的双眼,告诉自己,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你必须最快克服。
“洪氏股跌停,龙应集团跌五个点……”
一间宽阔书房内,有人顶起框架眼镜,额头慢慢都是汗,温声细语念过财经报告书,恨不得念成一首动听的诗。他离办公桌还有三四米远距离,却忽然看不清办公桌前撑着下巴男人的神情。每当他读过一句,就要抬头望上一眼,生怕男人随时掏枪,将他s_h_è 个对穿。
好不容易念完,办公桌前的男人不予置评。沉默,往往比暴力施予人更无形压力。
冯庆没有表示,喜怒难测地示意他身旁的女人:“你的,继续说。”
“还、还有就是夜总会那边。红磡,九龙,油尖旺那边的场子,唐先生说要让出多两成给洪门。”
“放他老母狗屁。”冯庆冷静地打断。
站在男仔身旁的女人,头仿佛要低得更弯:“唐伯公还说,如果您不给的话,话事人的位置就尽早退位,现有的财产也经营也交接更合适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青釉杯便顺着她耳边呼啸砸去,瞬间碎裂在身后。
二人都是一个机灵,显然被惊得不浅。
“好,又是唐国川。当初我没有搞死他,反倒如今让他成个搅屎棍。下个话事人还没上位就急着往我身上踩,等到真养成狼,是不是还得从我身上撕块r_ou_?”冯庆怒喝,野火在心头疯涨,恼到几乎理智失控。
“安排九龙城寨内一次会议,西城所有人都参加。说腿脚不好的,如果后天不来,以后我有办法让他们都不来!”冯庆同女人交代完后,又将目光s_h_è 向身旁的男仔,“叫阿成跟我谈话,他这个月怎么给我盯的?做不好就从公司滚蛋!”
十分钟后,一对男女仿佛被大赦,终于如愿以偿从恶魔窟中奔出,逃也似地朝楼下飞快行走。他们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锁魂。
管家领二人到门外,司机早已在等候。
路过客厅时,男仔瞥见纤细的身影坐在餐桌前,亭亭一枝花,忍不住多看过两眼。
身旁的女人显然也注意到,揪住男仔的耳朵,在他的痛呼中,紧忙将他扯住快步离开。
“你是不是不要命,还是被冯先生骂扑街了?盯着大嫂再多看两眼,信不信眼珠明天都被挖出来?”
男仔不可置信的声音逐渐传远:“我才两年前见过大嫂一次,平日根本没得见,没反应过来咯……”
“收声哇,还敢多话。”女人的尾音被遮挡在汽车门内。
随着汽车发动离开,楼上冯庆也终于从书房出来,揉捏着鼻梁和太阳x_u_e,皱眉往一层客厅走。
冯庆远远看到黎莉端坐在餐桌前的身影,皱紧的眉头舒缓一刻,心头火也仿佛势弱些。
冯庆行下楼,走到黎莉身旁。
她今日身着素色旗袍,勾勒出身形线条优美和饱满,比起五年前的青涩,如今更像盛开。
但此时此刻,她也同样蹙眉,若有所思凝视桌上一封信件。
冯庆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倚靠在墙壁暗自欣赏片刻,这才踱步到黎莉对面坐下,饶有兴趣问道:“发生什么事,让冯馆的女主人这样愁眉不展?”
“同学会而已。”黎莉见是冯庆,不动声色抬眼笑了笑,将桌上信件递过去。
冯庆衬着她纤纤玉手望去,目光早被粘合在她十指上,哪还有注意力分给信件。余光只飞快一撇,看到寄信人那栏中写了个“凤”字,让冯庆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听说过。
盯住黎莉手腕上碧绿的翡翠镯,他拎过黎莉的手,忍不住推开她的掌心,然后低头在她柔软的手掌中吻过一下。
信件掉落在他面前,带着一股冷香。
“从来没听说过你要参加听学会,今年有人邀请,也难怪你出神。”冯庆心不在焉地翻来覆去看那封尚未拆封的信件,目光不冷不热投到黎莉身上,“我拆开看看?”
“就是等你下来再拆封。”黎莉笑,语气乖巧且每个字都无懈可击。
冯庆这才满意,终于放开她的手,飞快拆开信件,一目十行读完了信中内容,神色终于放松,将信纸推到黎莉面前。
“今年想去看看便去看看也好,要准备什么行头,我请人给你定制最好。只是有一点,司机必须全程跟住你,如果我电话找你,最好能第一时间接通。我更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你放心。”黎莉垂下眼,睫毛在火光下蒲扇,格外诱人。
冯庆看着黎莉,顾自有些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木纹桌面:“阿莉。”
“嗯?”黎莉抬头。
“我好爱你。”冯庆故作自然的语气中依旧有一丝紧张。
这一点,他显然没有黎莉做得自然。
“我也是啊。”黎莉微笑。
二人饮过茶水,又话过闲,冯庆在黎莉的温声细语中穿好外套出门。
黎莉立于窗前,推开薄纱窗帘,望冯庆从一层大楼走出,步上汽车甩上门,而后汽车发动,离开林荫小道,向半山下行去。
冯庆在车上抖开报纸,刚才的笑意还未消散,但随报纸上种种消息展开,眉头渐渐皱紧。他的锋芒才慢慢露出一些。
第四十六章 寄托
傍晚七点钟,冯庆准时走入上环一家隐蔽的咖啡馆。
咖啡馆是私人经营,没有浮夸的装潢和五光十色霓虹,因此店内也无一对饮食男女,安安静静。他环视四周,只有一名员工和昏暗的灯光,桌上摆设和店内风格是老旧上海风格,素雅古朴。手下马仔上前一步,要为他拉开桌椅,被冯庆伸手制止。
“到屋外等我。”
咖啡馆外面看上去十分雅致,实际上过二楼后,乌烟瘴气还十分破落,绝非贵气人应在的地方。冯庆目光沉着,逐一扫过众人。
有马仔哆哆嗦嗦上前来,报告这回交易失败,被西区湾仔们抢去货物,连人手都死去大半。这些年冯庆的手不论往上还是往下伸,都早已习惯顺通无阻。这段时间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平白生出许多阻碍。他位及高处,本已打算功成身退,将剩下的烂事扔给洪门后生仔去做。
他已不在乎,更不再贪恋话事人位置。他年纪已大,目标都已完成。手上有钱,身边也已有黎莉,再过几年,等他们要个孩子,甚至可以远渡重洋去过快活日子,将过去腌臜事抛之脑后……可要全身而退,并非易事。做大佬的结果就是被斩死街头,冯庆听过太多故事,洪门中唯一全身而退的就是当年的杨守谦。于是他起了贪念,也想去图一图平安快活的可能x_ing。
可他总得把手上的烂摊子完完整整整理好。
“大佬,汕头仔问你下个月的交易要不要取消,他怕同越南人做生意,万一出什么差池以后都不好再合作。”
冯庆收回恼怒,冷笑道:“火还没烧到他眉上,他怕什么?”
“汕头仔说他得到风声,恐怕我们之间有二五仔带衰,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扑街!话事好讲给所有人听?”冯庆暴怒,忽然拎起最先说话的人猛地按在桌面上,手下的男人顿时口鼻鲜血外涌,拼命求饶。冯庆不饶他,目光y-in沉扫过在场一众人,“话不好乱说,只此一次,毕竟在场都是对过关公发过誓,若心有反顾,我定将他扒皮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