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 作者:无敌国外患者【完结】(41)

2019-06-16  作者|标签:无敌国外患者

  他不是楚山献玉的卞和,是动了贪心的凡人。明明自惭形秽,却鬼迷了心窍一样,怀着深切的罪恶感把玉据为己有。这么美的玉,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周容不是完美的人,但想给和玉完美的爱情。他的心意不能宣之于口,要等到出人头地才般配;不能利用和玉,感情必须干干净净;现在不能碰和玉,要浪漫、美好的第一次。

  周容常常做不到,所以他总是在忍,总是痛苦。他忍不住凝视和玉的睡颜,又悲哀地发觉,连凝视都是一种玷污。他只能用大把大把的喜欢填补不完美,他是守财奴,和玉就是他的存钱罐,他一天把心意投进去一点,攒啊攒啊,现在他终于觉得攒够了,有了喜欢和玉的资格。他想要一个昭告天下的婚礼,想要光明正大,想要亲友祝福,想要人人称羡,情火烧起来了,炽烈灼热。

  “和玉,咱俩结婚吧。”

  风起于青萍之末。大风暴的导火索,往往是些微末小事。

  周容安生在家谈恋爱,却来了位不速之客。气势汹汹把他堵在屋里,来人好像还挺委屈:“周公子,小人是来道歉的。”

  道歉?您逼宫还差不多。周容挂上职业用微笑,谨慎地表示都是误会,悉罗大人无需多想,安心为王府办事就好。报复也报复过了,气也出了,周容打心眼里不想和这个人有一丝交集。

  但悉罗桓来了就没打算放过他。周容不原谅,悉罗桓就强迫他原谅,一定要说明自己多么多么无辜,都是j-ian人挑拨,如今周容得势,千万不要给他小鞋穿。此人婊里婊气,缠得周容不胜其烦,干脆摊牌:您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贵干?

  悉罗桓苦笑,您不必这么防着我,小人只是想为您求份荣宠。

  周容耳边警铃大作。

  悉罗桓说:“王爷打算挑一批功臣赐皇姓,以示天恩浩荡。小人不才,举荐了您。”

  改名为乌赫拔容这种事,周容是拒绝的。他任王府驱策不假,但连姓都改成胡姓,跪舔得也未免太难看。周容要脸,因此这事绝无商量的余地,当即婉言谢绝,客客气气把悉罗桓请了出去。

  周容不知道的是,举荐者不仅有悉罗桓,还有副统领哈阔,以及十余名门客;冯陵意曾上书表示想要一个名额,却忍痛割爱,请端王转赐给他;端王早已酝酿着让皇室改回胡姓,这次赐姓即为新政策的试水。周容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如果拒绝,相当于驳了所有人的面子,岂止是不知好歹,简直是恃宠而骄。在恩宠已极,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的风口浪尖,此举可谓不智。

  但就算周容知道所有这些利害,他也不会动摇。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倘若能改,又何至颓唐三年。

  这一点,悉罗桓清楚,冯陵意也清楚。他俩一搭一唱,在端王和高棣面前表演宽宏大度识大体,感动得高棣紧紧抱住冯陵意,发誓再也不让老师受一点点委屈。

  冯陵意没出声,安抚地轻拍他的背。烛火晃动,映进那双晦暗不明的眼里。

  不止周容,他的同学们也在倒霉。

  群臣上书一事,毁掉了端王最后一丝容忍。诏文中虽赞云党为“肱股振臂”,其实不过是场面话,局势既定,就该秋后算账了。端王不想挑事,但适当的震慑是很有必要的,他得让人知道,敢搞端王府就得付出代价,人心躁动,只有热腾腾的血才能平息。

  准确地说,是左思存一伙的血。

  狱中的左思存当然不清楚外界风波,但从牢饭的水准上看,大势已去。端王和云党达成共识,曾经声援他的官员们整齐划一地冲出来,又整齐划一地闭上嘴,当无事发生过。而他们这几枚卒子拱得太前了,现在即将被牺牲掉,履行作为炮灰的光荣职责:挡刀。闹这么大一出,除了送人头什么也改变不了,端王府依旧风风光光,老皇帝照样死不瞑目,平庸的左思存即将平庸地死去,说来还是有点扎心的。

  可左思存没办法,他尽力了。世上多的是他拼了命也做不到的事,这点他当年读书惨遭智商碾压时就已深有体会,已经心态超然了。受刑也是需要体力的,这几天他该吃吃,该喝喝,以期在砍头那天保持最好的精神面貌,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他们了,他们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但他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为他们折腾。五味楼脚底抹油,上书时闭门装死,在学生眼看要团灭的时候,吃了人家不少酒席的老狐狸终于觉得良心隐隐作痛了。左思存还能活吗?宋小书也不知道,他打算尽人事听天命,抢救一下再说。

  为了不喜欢却不能不管的蠢学生们,宋小书夤夜求到了深得他意的好学生门前。小周你最出息了,看在同学情谊上,能替他们讲两句好话吗?

  周容说:“我只能保证不落井下石。”

  很无情,但是是实话。被吵醒的和玉跳下床,光着脚跑来找他,看到访客是宋小书,眼神惊惶而充满敌意。周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历尽波折费尽心机才得到的安稳日子,真的要为几个半熟不熟的同学断送吗?

  周容不舍得。他想结婚,想过日子,想守着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光是维持现状就几乎拼尽全力,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实在无暇旁顾了。

  宋小书非常理解他,所以没有强求。他宋小书尽了本分,良心不痛了,看来左思存是命该如此,委实救不得。那一夜,云党、宋小书和周容都睡得很安稳,他们误以为,把左思存推到前面挡着,刀就不会砍到他们身上。

第三十七章 。

  今天轮到左思存死。

  地牢里不掌灯,就是黑沉沉一片。也许掌灯了,但左思存看不见。

  他的脸已经被烙铁烫毁了。上下眼r_ou_粘着,左思存试图扒个缝,但没成功。他把吃饭用的瓷碗摔了,咣当一声,巡查的狱卒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过来查看。

  不是越狱,狱卒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了让他至死难忘的情景。那个血r_ou_模糊的犯人摸索着捡起一片锋利的碎瓷,割开了粘连的眼皮。

  液体顺着面颊往下淌,猩红中透出一丝光。最后一眼了。

  在生命的尽头,左思存想看看他的大羌。

  灯火飘摇,悲风如号。潮水般的黑暗翻涌着,鬼魅狞声高笑。

  大羌还能撑多久呢?

  昔日先祖开国,建煌煌功业,烜赫一时,谁料二世而颓。左思存见过大羌最辉煌的时候,父母把他抱在怀里,指给他看五国来朝的车队,绫罗红缎,十里长街。那年缙还只是个蕞尔小国,没人料到,几十年后的大羌会被打得一败涂地。割地,赔款,献质,痛定思痛,终开科举。高天烈风,长旗飒飒,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之日,左思存还以为他终于能亲手改变这个国家了。

  但他最终发现,什么都没有变。

  左思存,以及那些妄想荡涤乾坤的年轻人,不过是铁瓮中的一群蝼蚁。天y-in惨惨压着,没有一丝风。

  开倒车这种事,从来都有迹可循。

  这个国家可以将良民逼得落Cao为寇。

  这个国家可以为平民怨,将屠刀指向手无寸铁的僧人。

  这个国家可以容忍钦点的探花被当街殴打,排挤,惶惶如丧家之犬。

  这个国家可以煽动一群人去仇视、辱骂、虐杀另一群人。

  没有自剜伤口、正视创痛的勇气,只有无止境的欺瞒、意 y- ín 、弄权。把僧侣架起火烧死,就能将大败于缙的屈辱从史册中撕去了么?抵制汉人,抱残守缺,就能重振胡人雄风了么?cao纵舆论,愚弄民众,养猪一样给他们洗脑,将无知的怒火引向弱者,你的统治就能固若金汤了么?!

  谁都知道答案。

  但他们沉默。

  他们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抹黑受害者能让他们好过点,仿佛缩起脖子,安心做个顺民,浩劫就不会砸在他们头上。

  沉默就是纵容。

  他们不明白,深渊是每个人的深渊。

  左思存愿做第一个殉道者。

  他求死。

  在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中,炮灰左思存审视着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他无趣、笨拙、愚钝,并不比很多人崇高,大多数时候,他不过曳尾于泥涂,浑浑噩噩过着日子。困厄来临之际,他也怕,他也想逃,但他被某种神秘而原始的冲动攫住了,它曾在第一个钻木取火的先民胸腔中跳动,如今左思存成了猎物。这股冲动如同寄生物扎根于他的血r_ou_中,让他不得安稳,它献祭左思存的卑劣、庸俗、自私,毁灭他的骨血和灵魂,焚去一切属于人的污浊,最终成就神圣。左思存于微茫间听见隐隐雷鸣,圣人训诂化为金光坠地,后土崩裂,皇天震颤。左思存做不了英雄,他愿为英雄的垫脚石,过河桥,登天梯。他得死,他得注视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流干,他惊醒沉眠者,告慰无辜者,将当权者的怯懦和恐惧昭告天下。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万马齐喑,当有人一力挽之!

  冬雷震震。

  天该亮了。

  元和十八年冬,左思存殁于狱中。

  很多年后,一切恩怨都已湮于青史,端王府也化为了断壁残垣,后人偶然进入王府地牢,掌上灯火,这才发现狱墙上居然犹存字迹。那个被打断腿骨,被用烙铁炙烫,连行动都困难的人曾勉强撑起身体,磨烂指尖,用血一字字写下遗书。这面墙正对走廊,来来往往的狱卒都看得见,但他们只是沉默垂眼,匆匆走过。没有人举报,没有人拭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所有狱卒不约而同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等候着真相大白的一天。他们也许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但仍存良知,即使在最y-in暗的角落,粲然灼目的良知也有着烧穿黑夜的力量。

  那面墙上,以一己之力硬磕端王府的左思存,只留了一句话。

  “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

  左思存的遗物被堆在一起烧了,仿佛他有什么传染病。

  被褥鞋袜,沾着血的囚衣,连着一些杂物,都付之一炬。衣料不经烧,火势不过一会就将熄了,仆役拿铁钎子捅了捅那堆灰,想看看还有没有未烧尽的边边角角,却触到硬物。他心头一凛,扒开覆着的灰,什么东西润润泛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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