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作者:井蓝【完结】(41)

2019-06-15  作者|标签:井蓝 强强 虐恋情深

顾声低头垂着眼,一言不发,顾侯属于商户中极注重家教的,膝下又都是儿子,因其深感于历史中闺中女子与婆子们教养孩子的不足之处,很多时候宁可下功夫亲自管教。孩子说话做事有错漏,少不了被训斥责罚,但顾侯真是极少斥责他这个小儿子的。

大概因为顾声打小就文静懂事,为人处世都带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稳重与妥帖,但却很少让人感到刻意的缘故。

不过如果仅仅因为这个,顾侯可能也只把他当一个省心的孩子,甚至因为省心就更加忽略他,更多的原因在于,顾侯发现他是真的聪明。

教导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那种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的体验是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对比他其他三个儿子,这种区别就更加显著和被放大。赵氏等人一直误会顾侯的一点是,顾侯事实上并不想顾言成为顾家的继承人,他一生最大的痛在于生逢乱世仕途失意,不得不经了商,而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士农工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顾侯寄希望于顾声从政。

这才是真正完成了顾侯毕生未竟的心愿。

但是看看,顾声他在干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决不能沉迷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顾言,你是个男孩子!你知道什么人在舞台上搔首弄姿卖弄身体换取钱财?他们出身贫贱百般无奈,或是自愿下海甘心堕落,你和他们难道是一样的吗?”顾侯痛心疾首,用力拍了拍少年人单薄的肩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凡事容易冲动,觉得自己认定了的,就不肯改!——正因为你早慧,我才这么说。像你那几个哥哥,今天说要当学者,明天想去开飞机,那便随他们说去好了!吃不了几日苦,便都老实回来指望家产过活!但你不同,所以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玩物终究是玩物,切不可当作正业。”

“父亲……”顾声听到那话,极其细微的浑身哆嗦了一下。他再次退开一步,像是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勉力说道:“父亲。您这么说……孩儿对您有愧,我确是……将它视作正业看的。”

顾侯瞪着他,面色紧绷得额头青筋暴起,好像顷刻就会跳起来打断他的腿。

顾声吞了口唾沫,轻声说:“我实在觉得,行业没有高低贵贱,无非是各自凭着天分和实力,发挥自己的专长而已。……我明白有些人是没有专长的,他们做什么都做得尚可,就像老师们夸赞我学习好一样,我知道我学得好,但那实在……并不是我的志愿。”

“啪”!

顾侯一耳光照着他的脸抽了下去!

那是成年男人的掌力,顾侯气到极点,用力又大又狠,生生把他扇了个趔趄,顾声身体摇晃了一下,顺势跪了下去。

“你知道什么?嗯?说你早慧,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喜欢,哈!你喜欢!你怎么知道你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还喜欢?!给我起来!因为这种事情,你向我下跪?!起来!”顾侯伸手去拽他的上臂,顾声愣是没动,就听夜色里十分分明的“咔”一声。

那是顾声的手臂脱臼了。

生理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顺着少年还没张开的小脸滑进脖颈,顾侯自己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住了手。

“父亲,学戏这东西和别的不一样,不像学诗学画晚个十几年也没事,这东西晚了,一辈子都晚了。”顾声轻声说,奇异的是他的话音很平静,极不像是刚刚生受了疼痛,也不像是正在哭泣,只是很平常的,像是最平常的说话一样,“即便我日后只是做个票友,我也不可能从政从商,父……啊!”

他那一句话简直直直地戳进了顾侯心里的痛点,一时之间愤怒和羞恼冲上头顶,顾侯也不管他手臂是个什么情况,拖起来就走!

“哈,好啊?你试试啊!”

这边屋里一片沉默,也没有人说话,赵氏郁郁不安地想着小宝怎么还不回来,早知道不该让他过去,就听身后“砰”地一声,几人仓皇回头,就看见顾侯一手提着顾言的胳膊,拖着人进了屋里!

顾侯的脸色y-in沉,小儿子一声不吭,吊灯的光照在他脸上,每晃动一下都反s_h_è 着水光。

屋里人登时抽了一口凉气,几个少爷直接站了起来,赵氏简直吓得要发疯了,失声惊叫道:“老爷!”

顾侯没理他,将顾声往他的座位上一按,一抬眼发现那碗被他指名倒掉的汤羹还在桌上放着,干脆亲自动手搬到了顾声眼前。

“老、老爷!老爷!”

“父亲!”

“父亲!”

“你给我吃!”顾侯是真急红了眼,掐着小孩的后脑勺把他往饭桌上摁,“你一天是我儿子,一天吃我的饭,你就得听我的!你吃不吃?我告诉你,没人专门哄着你惯着你,离开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听见了没有!这汤是我让人特地给你做的,你不吃也得吃,给我吃!”

他当时因为方向的缘故,把顾声拽得脱臼的是右臂,此时根本抬都抬不起来,更遑论拿汤匙筷子,赵氏见状都不忍心了,站起来拉着顾侯一叠声地劝:“老爷,老爷……您消消气,消消气,喂!老胡!叫大夫!”

“右手不行就左手!他不是能得很吗!”顾侯捏起他的左手,往里面用力塞了双筷子,“叫什么大夫!吃完再说!”

那是顾声一生中时间最久的受辱,仅次于后来的江承将他绑在家里扣了整整十天。

江承一直不知道顾声为什么对佣人们强迫他吃饭喝水续命这么反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软禁在别苑的时候看着窗外在想什么,那只原本在天空中飞掠而过的大雁最终被掐头去尾,熬了汤被强行灌进肠胃,那种感受刻骨铭心,每一次被迫回想都是彻骨的折磨。

江承和他的父亲那么相像,他们用得到和占有昭告所谓的“喜欢”,甚至连手段都如出一辙,而承受这种惨无人道的“喜欢”的人无法反抗,只能生受其辱。

顾声从那时起就恨透了这种自以为是的爱和感情,来之莫名,令人身心俱疲。

那碗凉透的雁r_ou_汤腥臊不堪,每一滴滑向喉管的汁水,仿佛都化成片片刀刃,从人的身体之内刺向外缘,肢解腐蚀身体每一寸骨血。

这也是顾声平生第一次明确地、清晰地恨透了那个自以为是的阶级。

那一场酷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被无限拉长,后来好像有大夫冲进来,赵氏和几个哥哥把父亲拉开,他被送到了旁边的空房间里,很多人簇拥着顾侯谈论生意上的事情。

男人竟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收敛起心绪,重新做回那个温文尔雅的儒商,那些人可能也看出了这一点,只聚了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

特地为了攀关系而来的白小宝刚从餐厅出来,心情相当沮丧。他这一趟无功而返,非但没能拉拢大佬不算,还险些被扯进了人家的家事,他那时还全然不是后来东南沿海头一号的倒爷头子,这次没能如愿以偿不知下次机会何在,垂头丧气地独自往外走。

“嘿,那位先生,请留步。”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白小宝四下看看,没发现除了自己之外的“先生”,才转过头,顿时被惊了一跳:“哟哟哟!这不是四少么!见过见过,久仰久仰!”

只见顾声披了件大氅从房间里出来,兔子皮的领子掖在他细白的脖颈上,受伤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拢进外衣,除去脸色苍白了点儿。白小宝乍一看全没瞧出什么破绽来,顺口又朝他打了声招呼:“四少,出来透气?”

“算是吧。”顾声说。

“今儿个一天,累着您了。”白小宝客气得很,这几个大爷一个都得罪不得,顺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支烟要点,忽的想起什么来,打量了眼身边的小少爷,“抽根烟,四少您?”

顾声摇摇头,白小宝给自己点上,抿了一口,反正他今天的事算是黄了,没准哄住了小少爷对日后有点好处,闲扯淡起来:“哎?我听里头还有声儿呢?”

“是华夏戏校的林兰芝返场,”顾声随口说,问道,“白老板您呢,怎么不进去?”

“嘿!什么老板!咱就一苦力跑腿儿的!比不得您们!”白小宝也没料到他会接口,他其实对顾小少爷竟然认识他很想不通,此刻只能走一着看一着地推脱,“我这点儿生意全靠您们帮衬着!”

奈何他今天也是提心吊胆了一天,呼出几个烟圈郁卒得不得了,这时候在他旁边的又是个小孩,说话就随便起来,半阖着眼疲惫地摇摇头:“今天真是诸事不宜,您父亲……唉,我哪能这么往枪口上撞啊。”

“走私丝织品的事?”顾声问。

白小宝没料到他这么敏感,愣了一下,早先灌下的酒有点醒了,侧过头去瞧顾声:“四少?”

“我可以帮你。”顾声说,退开半步抬眼望着他。

夜色阑珊,青年的脸庞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被楼阁里的灯火间或地映过,画似的静静立在身侧。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切,却又无端地令人觉得沉静。

白小宝看了看他,脑袋嗡嗡地发蒙,下意识地问道:“哈?此话怎讲?”

“我大哥顾谨今后就成人了,开始接管一部分家业,”顾声开口道,“他要起来,得靠人帮他。就一定有权限分散,您弄货进来,我可以帮你提货。”

“什么?”白小宝愣了,“您……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这你管不着。”顾声冷冷地打断他,“我可以借此给你们提供一个瞒天过海的处所,警署不会想到往那里去查。而且那片儿毗邻津州港,你们把货物转运转出都很容易,你们充作劳力把东西移到港口,倒时会有人去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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