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 作者:七声号角【完结】(91)

2019-06-15  作者|标签:七声号角 业界精英 欢喜冤家

  “时间过得真快啊,金何坤。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认识两年了。”

  六百多个日夜,不容易。

  金何坤的手握成拳,抵在唇前,以牙齿咬住食指关节,逼迫自己不要过于难受。他没说话,眼睛红着蒙了一层水壳。

  他的陈燕西啊。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侧腰有个纹身。”

  陈燕西笑着问,“这还真是缘分,Whatdoyouwanttodowithyourlife.”

  “坤哥,你想如果过完这一生。你有答案了吗。”

  金何坤说:“没有。”

  “但我有了。”陈燕西答,“我跟你与你过完这一生。”

  “所以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金何坤忽地埋首趴在桌上,手机紧紧贴着耳朵。他手心发烫,手机发烫,耳朵也烫。

  陈燕西的话语更像是一块烧红的铁,烫在他耳边。

  他真的忍不住哽咽:“......好。”

  陈燕西就笑了,眼睛一弯,瞧着漫天夕阳如火如荼。

  似这人生,合该有个告别。

  “坤哥,当年给你讲鲸升。后来这条鲸困于陆,发觉有些事并不适合他。”

  “现在,要‘鲸落’了。”

  金何坤再也憋不住,眼泪s-hi润袖口,压抑着自己不出声。

  他心疼,太心疼陈燕西。

  以至无法言语表达。

  当一条鲸鱼在海洋中死去,预示着无数生命的开始。

  鲸鱼庞大的尸体,会慢慢沉入几千米深的海底。

  于是,一只死去的鲸鱼,可以用死亡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可持续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态系统。

  它成为孤独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

  如此壮举,是谓“鲸落”。*

  ——

  “鲸落”的释义:来源于百度。

第六十四章

  没人知道陈燕西去了哪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陈燕西宛如人间蒸发。手机打不通,微信没回复,一切社交人类使用的联系手段,在他这里尽数失去作用。

  他可能去了某个海岛,可能返回自由城,也可能居无定所、漫游世界。所有人都认为,陈燕西是在散心。他应该不会再潜水,不会再回到海洋的怀抱。

  陈燕西确实如此。

  他顺着当年轨迹,从C市出发,去到打捞沉船尸体的湖边,一个人静静呆了很久。他记得那时金何坤才追上他,叮嘱他注意安全的样子十分迷人。

  陈燕西继续北上,没有选择飞机,而是绿皮火车。他混在三流九教的人世里,这一次没有选择逃离,而是同流。

  他去到北方的边缘,当初打捞货车的河湖已解冻。陈燕西在这里第一次察觉自己强烈的心意,那张长长的心电图。

  暴露爱意。

  陈燕西站在河边抽烟,十月中旬已降温。他裹紧风衣,盯着滚滚奔流的河水。当初金何坤问他,什么时候转正。

  陈燕西居然选择口是心非。

  想来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挺二的其实。陈燕西自嘲地笑了笑,光景不过一两年,回首再看,那时并不怎么成熟。

  明明都有一点爱,却倔强选择要推开。

  幼稚。

  陈燕西不是未曾独自旅行,恰恰相反,他十八岁走出国门那天,从没考虑过这辈子要为谁停下。

  这不可能。陈燕西心想,人有大把的时光去挥霍,他不可能此生面对一人过。

  —后来没想到,还是栽在你手上。我这一路走下去,脑子里居然全是你的影子。

  陈燕西在邮筒前收笔,将贴好邮票的明信片扔进去。他每到一个地方,会寄一张明信片给金何坤。按照国内邮寄这速度,估摸等他返回C市,才会陆续收到。

  地址写的坤爷公司。

  若未来有一天,他们能肩并肩坐在机场阅读这些旅行碎片,想来真挺浪漫。

  陈燕西给金何坤打电话告别时,是在首都机场。他有一张飞自由城的机票,然后再辗转去斯里兰卡。

  他打算先去沈一柟消失的那片海,将师弟的一小撮骨灰洒进海里。陈燕西有一个不足十毫升的瓶子,里面装着当时在火葬场要来的骨灰。

  他一次次告诉沈一柟父母,多少带着祈求:师弟他不应该只在这儿。他的根在故里,却应魂归大海。

  在自由城出海那天,陈燕西一人租了渔船。他没带s-hi衣,甚至根本不打算浮潜。愈是接近事发地,内心愈是撕裂。

  好似世锦赛的场景重现,一幕幕飘在陈燕西眼前。天蓝得出奇,海面平静,阳光照s_h_è 进透明的水里,能见度特别好。

  陈燕西将骨灰慢慢洒进大海,他皱着眉,努力不让自己红眼睛。

  这样也好,他安慰自己,小柟会永远在深海翱翔,如一只再也不会降落的飞鸟。

  —今日天气很好,我带小柟回到“故乡”。他现在有机会代替我去听深海美人鱼的故事,也许会遇上海妖。不管是什么,他总算与大海永远在一起了。

  —其实,我很羡慕。

  陈燕西写到这儿,将“我很羡慕”四个字涂掉,改为“我很想你”。

  他把明信片交给代寄,蹲在路边喝一口可乐。陈燕西瞧着天边落日,瓶上浮起细密的小水珠,他嘴角挽着抹笑意,留不留恋,谁又能说得清。

  良久,陈燕西蹲着抱住膝盖,埋了头。

  肩膀轻抖。

  什么男人不能哭,庸俗。情绪到了哪能憋得住。

  陈燕西嗤笑,嗳不行。

  说好不再下潜。

  陈燕西,你别想了。

  告别之旅的最后一站是斯里兰卡。

  陈燕西坐着面包车,经过几小时颠簸,到达去年追鲸的出海口。他寻了一圈,最终租赁一条渔船,答应明日陪他出海。

  旅店在三公里外,陈燕西不得不包车来回。夜晚他躺在床上时,满脑子金何坤。这些画面大多不连续,碎片式记忆,往往记住坤爷最令人心动的瞬间。

  比如他坐在暖黄的灯光里组装防水罩,比如他筛选照片时认真的眼神,再比如他手指骨节匀称,滑动鼠标时,带起手背青筋隆结。

  陈燕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着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面对面相处时,察觉不到对方重要。及至分开,那些日日夜夜便如梦魇般缠上来。

  管它甜蜜也好,揪心也罢。裹得你喘不过气,尝尽想念的杀机。

  原来金何坤曾追随他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陈燕西翻着地图。

  看得太难受,他就爬起来,跑到阳台上抽烟。远方大海波涛滚滚,于深夜轰隆而来。他没有开灯,亮红烟头映在眼底,落寞不堪。

  千百公里,你竟没能给金何坤一个安心。

  陈燕西趴在阳台的围栏上,心口勒得发紧。

  翌日出海,陈燕西破天荒带上s-hi衣、面镜、鼻夹、脚蹼。他乘着渔船往深海去,去到这世间最深的海沟之上。

  船夫对他的行为不明所以,陈燕西也没解释。他穿上s-hi衣与脚蹼,戴好面镜和鼻夹。他想起当年在仙本那,给金何坤讲超深渊带。讲那一片混沌中,永生永世地下着一场大雪。

  那些如银河的细小颗粒,洋洋洒洒。

  是谓一种永恒。

  后来金何坤给他讲宇宙和陨石,讲那一片浩瀚中,百亿年来不断地膨胀变迁。

  那些闪耀的星子又如海洋里的小颗粒,纷飞如沫。

  亦谓一种永恒。

  而人世间只有两件事是永恒的,一为死亡,二为爱情。死亡是人生早已许诺的,爱情则需要他们自己去寻找。

  陈燕西跃入水中,吞咽气体。他将腹部与胸腔填满,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他现在就要去寻找。

  陈燕西潜入大海,没有丝毫犹豫地去到更深处。周遭的海水由浅蓝逐渐变为深蓝,头顶那抹天光远去。世界混沌,再一次分不清上下。

  或许“向下”便是“向上”,他甚至听到有孤独的鲸啸。一声,一声,从遥远的深海里传来。

  他即将到达负浮力区,即将能够摆脱陆地上的所有规律,任由深渊里那只手,拉着他飞身往下。

  陈燕西却停住。

  那天他在负浮力区只停顿几秒,却似停留几个世纪。

  陈燕西认真看着大海,看着他曾不愿“上岸”的理由。然后陈燕西伸出手,缓缓张开手掌——

  一对紧紧捆绑的婚戒,就此下坠。

  开始它们缓慢,却并不孤独的沉没。

  婚戒上刻着陈燕西与金何坤的名字,经过千百年,这对戒指最终会沉入海底两万里。

  沉入超深渊带。

  以爱之名,获得永恒。

  陈燕西曾将大海看作自己的生命。

  而如今他爱金何坤,与生命同在。

  陈燕西不再停留,义无反顾地转身升水。他渐渐远离海洋温暖的怀抱,远离那一声又一声的孤寂鲸啸。

  他远离了近二十年奋力追逐的东西,后背的鱼鳍伤痕累累。他感受到一种剐骨剔r_ou_的疼痛,却并不后悔。

  陈燕西不再完整,他自己知道。

  但真正的自由却刻在根骨里。

  —我给你写下这张明信片时,我就要启程回国。等你收到明信片,说不定我正躺在你家床上,而你刚下飞机结束工作,我们应该已快乐生活了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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